“这是我母亲,”韦千帆轻轻道:“我十五岁那年,失足跌入水中,母亲为了救我,沉入湖底,虽然最后生命无恙,却再也无法醒来。”
“她只能永远这样躺着?”绫妍问道。可一开口,又觉得似乎自己早已问过相同的问题。
“没错,依然能够喝粥进食,却无法醒来,像活死人一般。”韦千帆坐到床榻边,满脸苦涩的笑,“大夫说,若能多放置些她喜欢的东西,或许她能感受得到。所以,我常买她喜欢的兰花,甜食,从前惯用的胭脂水粉,还有让她醒来后能梳妆的铜镜,试图唤醒她。”
呵,原来如此……她果然误会了他,还以为他有什么龌龊的企图,原来,一切只为了天底下最纯洁的感情。
“上官小姐,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韦千帆忽然道。
“故事?”她一怔。
“想听吗?”他清浅地笑。
“韦大人尽避开口。”她欠身道。
“有一个男孩子,因为母亲生病,没人照顾,所以身体十分瘦弱。他每天清晨到私塾念书,傍晚跑回家看护母亲,过着十分忙碌辛苦的日子,有时候,连饭也顾不上吃。终于,一个黄昏,他晕倒在一户人家的门口。”韦千帆缓缓道。
这个故事,虽然刚刚开头,她就似曾听过……
“这户人家有个好心的小姐,发现了晕倒的男孩子,她亲手将他救起,替他请大夫,喂汤药,还命人去他家照顾他的母亲,直到他康复那天为止,男孩子对这位小姐十分感激,一直想报答她,可是不久以后,小姐便随家人迁往京城,他们再也没有见面,他连一句谢谢都没来得及跟她说……”
绫妍呆住,回忆的大门缓缓打开,答案似乎呼之欲出,可她不敢确定……
“十年后,这个男孩子长大了,他的远亲要把他也接到京城来,他本不想来的,可却想着,说定能见着从前那位小姐,便答应了,没想到,当他站在故人面前,她却对他印象全无,这让他好生失落。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对她来说,他只是生命中的一个过客。”
韦千帆的笑容忽然变得酸楚,话中有着难掩的落寞。
“你——”她恍然大悟,往昔的一切瞬间清晰起来,“你是芋根?小芋根?”
“绫妍小姐还记得当年给我取的外号?”他终于吁出一口气,“看来并非对我全无印象。”
“当然啦,当年你最喜欢吃我家的糖水芋根了,吃了一碗又一碗。”绫妍惊喜地叫道:“你这家伙,居然跑到宫里来了。为什么不跟我相认呢?”
“绫妍小姐没认出我,”韦千帆深深凝望着她,“我怎么敢造次?”
“是你样子变得太离谱。”她不由得笑道,“从前又瘦又黑,像只猴儿似的,现在倒出落得如此英俊潇洒,我哪儿认得出来?我想就算是你娘亲苏醒,恐怕都认不出来。”
这话不由得让他莞尔,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童年,初遇到她的情景。
那时候的她,还是那样刁蛮可爱的千金小姐,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那时候的他,虽然艰苦,却可以自在的与她谈笑,不像此刻,两人近在咫尺,却被太多事阻隔如天涯般的遥远……
他有很多心里话想对她说,却要恪守秘密,只能当一个假面人。
但无论如何,他要感谢上官婉儿把她派来,让他终于可以知道,她并没有忘记他。
小芋根,如此亲昵的称呼,他已经好久没听见了……
“这么说,你的父亲当年因为有了妻室,不得不抛弃你们母子?”重坐桃花树下,他讲述着别后的故事,她静静聆听。
不知为何,这杯茶,从之前的索然无味变得渐渐甘甜,大概是因为沏茶人的身份变了。
“想必他也十分后悔,才嘱托皇后娘娘一定要找到我,母亲青楼出身,断不能进韦家大门,这个我也能理解……”韦千帆淡淡笑道。
“你还恨他吗?”
“有什么可恨的?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他摇头,似乎并不介意。
可她知道,他心里肯定会有些许难过。
“如今你入宫为官,也算了了你娘盼你入仕途的心愿。”绫妍宽慰道,“还建了这样一所漂亮的宅子……等你娘醒来,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
“你不想问问,我哪儿来的钱盖这幢宅子?”韦千帆似了解她的心思,明白她的迷惑。
“对啊,”她不由得笑了,故作审问:“小芋根,你哪儿来的钱?”
“当年母亲青楼的姐妹,听说我已入宫为官,为表庆贺,也为母亲能在京城有个安居之所,所以集资建了这所宅院。”他只能撒谎,毕竟有些事情,没有主子许可,他不能透露。
“可这宅子作工材料皆十分考究……”
“我动用宫里关系,请皇家工匠打造的。这样算不算以权谋私?”他打趣道。
“算。”绫妍玩笑地瞪他一眼,“当心我禀报皇上。”
“或许你可以狠心出卖韦千帆,但你绝不会舍得出卖小芋根。”他笃定地答。
“哼,你又知道了。”她努努嘴。
没错,她的确不舍,就算他只是与己无关的韦千帆,她亦不舍。
她终于明白为何初见他时,便有那样亲切熟悉的好感了,原来,他们是童年的玩伴。
远在江都的童年,是她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虽然那时祖父已获罪,上官家生活在风雨飘摇中,但父母仍旧为她营造了一个安宁的环境,让她以为自己仍是幸福美满的大小姐。
所以,那时候的她可以那样无私助人,心地光明开阔,每日笑意盈盈,那段时光有着让人无比怀念的美丽。
“对了,给你看件东西。”韦千帆忽然道。
“什么?”绫妍好奇。
“把库房里那件封存得最好的东西拿来。”他吩咐下人。
不一会儿,只见家丁捧着托盘,站在她身旁。
“你掀开锦盖看看。”韦千帆对她笑道。
绫妍不解,伸手掀盖,脸上的表情霎时愣住。
“这……”她嗫嚅,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这个是当年你送我的,还记得吗?”他问。
韦千帆起身,将那盘中之物展开,覆到她的膝上——那不过是一块普通的绿色染布,染布的手法很拙劣,深一块浅一块的,色彩也不均匀纯净,乌漆抹黑的仿佛雷雨前的云朵。
可是,他却是一直珍藏至今,当作宝贝似的,仿佛世间最美的织绵也无法与它相比。
“记得,”绫妍顿时眼泪盈于睫,“这是……我染的。”
没错,这是她的第一幅作品,那时候只有十二岁的她,在后花园中突发奇想,派丫环买了染料,打算染制一幅雨过天青颜色的丝绸。
结果,母亲不让她糟蹋绸缎,只给了块棉布让她尝试,而丫环也买错了染料,导致如此失败的作品,她懊恼之余,随手将这东西扔给了小芋根,心想反正他家境贫寒,还能将就着做件棉袄。
没料到他却存留至今,视作童年美好的记忆。
“如今看来,这块布相当可爱。”她不由得莞尔,笑自己从前的任性。
“我一直没舍得拿它去做衣服。”韦千帆低沉地道。
“是嫌它丑吧?”绫妍以为这样的说辞只是安慰她而已。
第3章(2)
然而,她不知道,这次他没有撒谎,是真的舍不得。
他记得自己在她家养伤的期间,那是他童年少有的安定日子,不必仓皇奔走于私塾与母亲的病榻前,不会饿一顿饱一顿,他只需待在她的身边,与她一起读书写字,闲暇时在花园里玩耍,看着金色的蝴蝶飞过秋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