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她不由得一骇,“怎、怎么了?”
“拿回去重写!”他冷冷道。
“为何?”甄小诗只觉得匪夷所思,“属下写错了?”
“你用的是凤栀墨?”他挑眉瞧她问。
“凤栀墨用完了,库房还没送来。”她觉得他挑剔得莫名其妙,“这是上好的沉香墨。”
“用凤栀墨重抄一遍!”武承羲霸道地命令,“还有,除了小楷外,用隶书、小篆再各写一遍!”
他……什么意思?故意刁难吗?折磨人折磨上瘾了?
“武承羲,你想干什么!”甄小诗忍无可忍,大声吼道:“墨有什么关系?字体有什么关系?关键是内容!内容!”
“你现在是在冲着我发火吗?”武承羲淡淡瞥她一眼。
“是!”一夜没睡让她缺少了理智,顾不得后果地嚷道:“这是我花了一夜时间,一笔一画在灯下写出来的,你知道吗?你除了挑三拣四、找人麻烦,还会干什么?你有没有体谅过下属的心情?仗着是皇亲国戚就可以为所欲为?难怪人人都讨厌你,说是你大魔头!”
一席话惊天动地,把四周宫女都吓得不敢动弹,只见司徒莹匆匆从院中奔来,连忙给武承羲赔罪。
“大人……请大人恕罪!甄执事昨夜一宿未眠,受到大人责怪,难免心里委屈,请大人念她初犯,下不为例!”
她想拉着甄小诗一起跪下,但倔强的小妮子就像气疯了的小老虎,死也不肯示弱。
“都说完了?”武承羲忽然勾起一抹浅笑,“甄小诗,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第一,照我刚才的话去办;第二,卷铺盖走人。”
“小诗……小诗……”司徒莹急促而轻声地唤道,“快答应啊,快!”
恼怒的女孩眼里含着烈焰般的泪水,沉默了许久,没有选择,亦没有低头。终于,她作了一个天大的决定,咬牙道:“好,武承羲,我走人!”
没料到梦想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如此易碎,她才踏入宫门就要离开,但她觉得,比起前途还有一样东西更重要—那叫“尊严”。
“呜—呜—”
她坐在床沿上,一边收拾着包袱,一边哇哇大哭,哭到眉心都发疼了,眼泪依旧不止。
“既然事已至此,就想开点吧!”从旁帮忙的司徒莹叹息道,“其实,我倒羡慕你呢。”
“羡慕?”甄小诗吸着鼻子,诧异地望向她。
“不过就是个七品执事嘛,当不上也没什么,反正回到家里,有父母疼爱,天也不会塌下来。”她涩笑着,“不像我,身为孤儿,无处可去,只能忍气吞声,有时候真觉得生不如死……”
“司徒姊姊——”同情心一起,称呼也霎时亲昵许多,“如果你愿意,可以去我家住。”
“算了吧,毕竟不是亲人,我待在宫里至少还算自食其力,到你家去岂不成了寄人篱下?”司徒莹恢复冷静神情。
甄小诗不由得有些尴尬,只觉得这宫里的人都十分古怪,彼此的关系若即若离,像云一般飘浮不定。
“不知道马车备好了没?我去催催。”替她将最后一件行李整理妥当,刚刚转身,司徒莹却忽然像见了鬼似的,僵在原地。
“怎么了?”她的怔愣让甄小诗甚觉诧异,扭头张望时,也是同样的一骇。
武承羲……他此刻正站在门坎处,神色阴沉地盯着她们俩。
不知他来了多久,听到了什么,如此无声无息地出现,的确比鬼魅更吓人。
“大、大人!”司徒莹惶恐不安地唤道。
“不说是要去备车?”武承羲淡淡看了她一眼,“快去吧,我有话要与甄执事说。”
“是。”她连忙低头碎步离去,逃离这可怕的地方。
“你来干么?”甄小诗决定不再畏惧,鼓起勇气瞪着他,朗声问道。
“刚才哭了?”他盯着她的脸,话题却令她大为意外,“花脸猫似的,快洗洗吧!”
“我、我就算像花脸狗,也不关你的事!”她恼羞成怒地嚷道,“洗也洗不干净,都是你这个害人不浅的魔头,逼我化什么妆,害得我起疹子!”
说着,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她再次痛哭流涕。
“呵……”他却忽然笑了,素来阴霾的脸上彷佛投映一束光华,自乌云间穿透而出,“方才我自御膳房来,向厨子讨了一瓶豆油,给你。”
说着,将细颈瓶子搁在梳妆前,弄得甄小诗更加莫名其妙。
“给我?”她蹙眉,“搞什么鬼?想捉弄我吗?”
“你洗脸前,先以此豆油抹脸,那些胭脂水粉便能轻易洗净,还能使肌肤润泽水亮,”他一字一句从容解释,“至于长疹子的地方,用蔷薇硝涂抹便可消除。”
“你怎么知道?”她狐疑地睨着他。
“自幼在宫里长大,耳濡目染,有什么不知道的?”他语气中似有一丝叹息。
“好,就暂且相信你一次。”甄小诗拿过那瓶豆油,随手扔进包袱里,“若无效,本姑娘会回来找你算帐的!”
“我知道你现在很恨我,觉得我故意刁难你。”他换了较和颜悦色的表情望着她,反而让她全身不自在。
“错!你是故意刁难所有的人!”她鼻尖抬高,纠正道。
“我自幼在宫里长大,十六岁便进了书记院当执事,”他沉默片刻,忽然像在述说一个故事,“那时候,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份差事,整天闹着父亲要他去求皇上,把我调到其它的衙门,可惜父亲没有答应我。有一天,我记录了皇上与狄仁杰大人的一番争论,事后皇上要我把这段纪录呈给她过目,可纪录却没了……”
甄小诗不由得诧异,“你弄丢了?”
“怎么会呢?每段纪录都整理成册,在书记院封存保管,除非这儿被大火烧了,否则绝不会弄丢。”
“那……到底是为什么?”她更为不解。
“因为——”他再度停顿,直视她,“我用的是沉香墨。”
“什么?”她双眼圆瞪。
“沉香墨遇到潮湿的天气,会褪色。”武承羲忆起往事,酸楚一笑,“我辛辛苦苦记录、整理的文字,全部化为乌有。”
“啊?”甄小诗不觉张大嘴巴,半晌阖不拢。
“这天底下,惟有凤栀墨最持久、最能让文字保存,不论经历多少岁月,不论火烤还是受潮,都不会褪色,且墨质清香能防虫蛀,这是我尝试了万千墨种找到惟一可靠的东西,所以,自我当院判以来,规定必须用它记事。”
原来如此,是她错怪他了……只觉得此刻双颊如火烧,羞愧之情涌上心头,不敢抬头与他对看。
“我要你用隶书与小篆各另抄一份,是为了备份。要知道手抄必有手误,若用不同字体呈现,将来有歧义时亦可对照,真正做到字无遗漏。”他语重心长地解惑。
“你又不早说……”甄小诗嘟嘴嚷嚷。
“若凡事都如此解释,岂不太费口舌?”他摇头无奈她的反应。
“你整天板着脸,不让人误会才怪!”她大起胆子又说:“那天我明明看到你把一个宫女骂哭了——”
“谁?”
“就是我入宫那天,有个宫女沏错了茶,被你骂得跑回老家去了。”
“你说的是春娥吧?”武承羲这才忆起,轻哼一声道:“我骂她,算是轻的。要知道将来她要是去伺候韦妃娘娘,若像那般沏错茶,韦妃娘娘可不只骂她那么简单了。”
“韦妃娘娘……会比你还凶?”甄小诗挑眉道。
“我凶吗?”他踱到窗边,抬头望着灰青色的天空,似在感慨,“在我眼里,打与骂都算不上凶,杀人不见血那才叫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