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加之罪,便要人命——这,真是她自幼景仰的皇阿玛所为吗?
“你可知道,那本书若流传后世,影响将会如何?”雍正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我们大清建国,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怎么允许这种赞美亡明的书存在?怎么能让后世子孙还怀念前朝?”
“书毁了,还能口耳相传啊!”怀烙扬声道。
“啊,口耳相传,谁信啊?就算能传十年、二十年,还能千秋万代地传下去?我要将来咱们大清的子子孙孙只记得康熙盛世,不知前明为何物!”
这,就是禁书的用心。
千秋万载之后,前明的皇帝一定被纂改过的史书涂抹得昏庸不堪,曾经的繁荣也会被诟病为灾难四起,到了那时候,即使是汉人,大概也只会崇拜康熙大帝,蔑视自己的祖宗。
怀烙颤抖着,忽然觉得可怕——政治可怕,她的阿玛,原来也是这样可怕。
“叶之山死了,他的家人怨恨皇阿玛,皇阿玛可以理解,”雍正再次叹道,“可他们利用朕的女儿,欺负朕的女儿,朕就不能忍!”
“不……”怀烙喊道,“之江对我很好……”
“很好?”雍正讽笑,“你的语气,似乎不太确定啊。”
“真的,真的很好……”
“他明知你是朕的女儿,还要假造身份,接近你、娶你,谁信他真的爱你啊!”雍正一沉,“他的目的,只有一个,伺机报复!”
“皇阿玛——”怀烙砰地跪在地上,“您就绕了之江吧!饶了他全家吧!”
“我饶了他,你会永远不见他?”雍正凑近逼道。
“我……”这个时候,什么都顾不得了,救人性命要紧。“我发誓,可以永远离开他……”
“撒谎!又撒谎!”雍正拍拍她的脸颊,“怀烙,你办不到,就别发誓,否则苍天惩罚,皇阿玛会心疼!”
“我真的……”话到嘴边,却忽然被堵住似的。
没错,她怕,怕真的发誓,就永无与他见面的机会……她怕失去他。
“放心,皇阿玛不杀他。”雍正却道。
“真的!?”一阵惊喜掠过脸庞。
“不过,皇阿玛却想到了一个法子,能让你不必发誓,也永远见不到他。”
什么!?她如同一瓢冷水浇了全身,打了一个寒颤。
“皇阿玛会让他反过来恨你。”
又是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语,仿佛汹涌波浪将她覆没。
“我只留他一个活口,杀了他的大嫂,还有那个小柱子。”雍正淡笑道:“如此一来,他就算再想跟你在一起,也不能了。”
天啊,这是她敬爱的皇阿玛吗?为什么跟叶夫人如此相似,微笑中透露阴毒,让别人的幸福弹指灰飞烟灭……
“怀烙,你是皇阿玛最疼爱的女儿,若你再与他一起,他会利用你毁了我们大清——别怪皇阿玛绝情,情非得已。”
“可小柱子是无辜的,他还那么小……”怀烙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声,肺都要裂开了似的。
“谁让他有那样一个娘?”雍正的回答却冷淡,淡到听不出任何感情。
这瞬间,怀烙只觉得天旋地转,跟前一黑,不省人事。
***
她怀孕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她竟然怀孕了。
上苍赐给她这个孩子,到底是戏弄,还是慷慨?
这些日子,她昏昏沉沉,无法思考任何问题,稍微想一想,就头疼欲裂。
在床上静养了三天之后,她才从碧喜嘴里辗转听到,原来,那日雍正找她摊牌之前,小柱子和叶夫人就被秘密处斩了。
最疼爱她的皇阿玛,居然不给她一丁点求情的余地,从一开始,就狠了心要痛下杀手。
她本以为自己身为金枝玉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一刻,才感到原来她是如此微渺。
“格格,有一件事,怕你听了不高兴……”碧喜端进一碗补汤,服侍她喝完,碗搁下,似乎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就说吧。”她笑着还能有什么不高兴的?撕心裂肺都经历过了,害怕什么?
“额驸……不,叶公子他,今天就要出京了。”
出京?
呵,皇阿玛果然手下留情,没要他的性命,还给了他自由。
可是,这一招比要了他的性命还狠,因为这活生生把他们从最亲的夫妻变成仇人。
如果死了,她还可以为他哭泣,但现在呢,她连眼泪都不能流……
“皇上削了他的官职,勒令他永世不得返京。”碧喜支吾道:“格格,你想去送送他吗?”
送?啊,是啊,再不见一面,恐怕这辈子都无缘再会。
但既然是生离死别,又何必去受折磨?
就这样分离,一切尽在不言之中,或许不会那样痛……
“格格,你有身孕的事,真的不打算告诉叶公子吗?”碧喜试探道。
“你觉得我应该告诉他吗?”
“他是孩子的阿玛……格格,全凭您自己做主,我一个小爆女哪里敢多嘴,只是格格将来后悔。”碧喜叹一口气。
后悔?
事到如今,怕事她再后悔,也为时已晚,真懂得运筹帷幄,当初就不会嫁给他了……
他是孩子的父亲,的确有资格知道自己骨肉的存在,就算将来她和他永世不相见,也不能隐瞒这个秘密。
“他现在在哪里?”当下做了决定,她月兑口问道。
“还在关押他的那偏殿里,过了傍晚,就会有马车送他出京……”
未待碧喜话音落下,怀烙便翻身下床,急匆匆朝那偏殿奔去。
夕阳倾斜,她知道自己与他会面的时间不多了,顾不得有孕在身,就这样一路沿着长廊飞快地跑着。
忽地,她步子煞住,深深的喘息,他瘦削的脸庞那样陌生而遥远,还有未剃的胡渣,颓然悲伤的模样,完全没了她从前认识的清雅如玉。
他立在一辆马车旁,整装待发,但他迟迟不肯离去,目光凝望着宫闱深处,不知在看什么……
仿佛有心电感应,他猛地回过头来,发现她的存在。
双眸深处,似有千言万语,却堵在心口,如同决堤之前的坝,有一种暗藏汹涌的感觉。
“你要去哪儿?”怀烙步下台阶,感觉自己步子在颤,身子也在颤。
“你皇阿玛让我离京,难道我还敢留下?”叶之江望着她,目光忽然变得冷淡,好像方才那一瞬间的激动都是假的,是幻觉,连语气也归于平静。
怀烙忽然感觉一阵心凉——刚才,在奔跑之间,她还有过荒唐的念头,假如、假如他要自己要他一起走,她会考虑答应……
可现在,看着形同陌生人的他,这念头倏地钻回心底,像被扼杀的秧苗。
“我离开后,你可不可以念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替我做一件事?”他忽然又道。
“什么?”怀烙忙答。
“将我大嫂和小柱子的尸体领出来,火化了,撒到荒郊——我知道,他们不想待在你们大清的皇宫里。”
这句话,就像刀子一笔一划割在她心坎上,强忍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了的泛滥,滴滴往下落。
“对不起……”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宽慰他的话,再说也是多余,有假慈悲的嫌疑。
“你不愿救他们,我可以理解。”他却冷冷地答。
“我不愿意?”怀烙忍不住辩驳:“难道,你以为我希望他们死?”
他沉默,似乎代表着肯定的答案。
“在你心中,我是这样冷血的人吗?”她胸中一阵激愤,被冤枉的滋味竟是这样难受。
“我只知道,你可以救我,却没有救他们。”叶之江咬了咬唇,“我大嫂或许罪该致死,可小柱子呢?我不相信,连我都能放过,你皇阿玛会不愿放过一个孩子。”
可惜,事实就是如此,她的皇阿玛就是利用这个孩子的死,来斩断他们之间可怜的一点点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