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谓——”我耸耸肩,“没有穆颖的世界,怎么过都无所谓了。”
一句“无所谓”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却是我用了八年的时间才学会的。看似潇洒,却是凄凉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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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元一九五九年,民国四十八年,是我自美国迁来台湾的第五个年头。
今年,我刚刚好满四十岁。
“咦!季老师你是不是走错教室了?”一群十几岁的学生们问著。
“柳老师请一个礼拜的长假,所以今天起由我暂时代课——”
“为什么要请那么久呢?”
“因为柳老师的太太,也就是你们的师母昨天在医院过世了——”
自从一年前我转来这所南部的中学任教后,才与逃难来台的柳书岩再度重逢,喜的是当时的他早已娶妻生子,忧的是他的妻子却因操劳成疾,重病住院,没想到,拖了一年还是撒手离开她挚爱的丈夫和一双儿女。
人生的无常,苦多乐少又再次地印证一回,我们除了感慨,也无力回天。
依往常一般,下了课,我总是习惯以步行代替脚踏车,一路上经过绿油油的稻田,经过人情热络的菜市场街,再穿过铁轨,有时还会遇见糖厂的小火车缓驶过,那香甜的甘蔗味总惹得人垂涎三尺。
这样的日子平淡而恬适。对往日的种种,是不是淡了、远了、模糊了,或是忘了,我倒不去在意。
反正活著,不就这样一回事!
就在离我住处不远的地方,一群人正聚集成堆,比手划脚地谈论著。
“什么事啊?王大婶。”我走上前探一探。
“季老师你还不知道啊?我们这里听说被一位美国来的华侨看中,准备买下这片地盖个工厂哩!到时候我那几个儿子就有‘头路’啦——”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这几年来大家的日子过得很艰辛,要不是当年我爹带了一些家当到美国去,现在的我,可能和当地人一样用蕃薯来填饱肚子了。
“请问大老板,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开工?”村民们急切又热烈。
“再过几个月吧!要看这块地的地主好不好说话了。”这人高高瘦瘦的,看起来不像是大老板的派头,不过一口浓浓的北方腔,听起来真有家乡的味道。
“一定可以的啦!大老板,在我们这里设厂是不错啦!我们这里的学校很有名哟!老师都教得很好,您的小孩读这里一定很好的啦——”说话是村长伯。
“喔——”那人只是点著头,我从他的背后也不难猜出他的表情,以他“大老板”的身分,这等乡下学校他是不看在眼里的。
“人家大老板的儿女都在美国念书,才不会来我们这地方呢!”
“美国?!”村长伯恍然大悟,一我们学校也有美国来的老师啊——”村长伯话才说完,就把头转向我,拚命挥手地喊著:“季老师,你过来一下,告诉这大老板,你也是从美国来的——”
其实,我真想拔腿就跑,但我实在拒绝不了这些老实又可爱的村民,他们把老师看得跟神一样,平常除了鞠躬哈腰之外,就是青菜、萝卜送到家里。
“你好——”我被推到这人的跟前。
这人也未免太不懂礼貌,竟半天不答腔,我原本因困窘而略低下的头此刻就自然地抬高,想看看这人自大的嘴脸奇怪?!这人非常地眼熟,
“雪凝——你是季雪凝?!”这人的双眼瞪得比鸡蛋还大。
“我是。你——?!”我有些愣住了,直往记忆中寻去。
“你不认得我了?!”他愈来愈激动了,竟走上前用手握住我的双手,“欲将红颜拟水仙,犹胜三分在眉间。”
这话一出,如当头棒喝!
“你——”我的头有点晕了,“你是——是——善谦——俞善谦——”我纳纳地不敢肯定。
“嗯——”他拚命地点著头,“我是俞善谦,我就是在天津爱过你的俞善谦——”
接下来,我是怎么上了善谦的车、怎么进了他位于市区的办公室,全然是恍恍惚惚,犹似梦境。
“来——喝杯凉茶吧!”他递来了一杯青草茶,“这茶挺退火的,是我来到这儿最合我口味的饮料了。”
“你——真的是俞善谦?!”我还是不敢相信。虽然他的五官、神情与善谦有几分神似,但——
“雪凝,是我,真的是我——”善谦来到我的跟前,眼眶中还含著泪,伸出手抚著我的脸说:“你还是没变,还是我几十年来心中系念的季雪凝。”
逐渐地,我在恍惚中回了神,接受了俞善谦仍然活著的事实,迟来的喜悦顿时涌上了我的心闲,没想到“他乡遇故知”的幸运也教我碰上一回。
“告诉我——你当初是如何逃出来的?”我急于想知道。
“那天,我也没想到自已能活到今天——”善谦神色肃穆地回想几十年前的事件,“我在黑暗冰冷的湖水中,就靠著一根管子呼吸,捱著捱著,直到所有的人都离去,我才敢稍微浮出水面透个气,可是我仍然提心吊胆不敢上岸,那时的我真是心灰意冷、绝望至极,直到有一位先生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不敢插嘴,静静地听著善谦的回忆。
“他把我从天津带到了上海,再从上海搭船到国外避难,他不但给了我一条生路,还为我安排了食宿等的生活问题,我俞善谦能有今日,全是他的恩德所赐,对了!雪凝,你可有他的消息?我想当面谢谢他当年为我做的一切——”
“我不知道你说的‘他’是谁呀?”我满头雾水。
“他不是你的朋友吗?记得毕业晚会的那一天晚上,我还见过他一次面呢!不过,他一直都没告诉我他的名宇。”
是他吗?我心中涌起了百般疑惑。
“怎么?!没印象吗?那个人挺高的,大概有一百八十几公分吧!穿著一袭淡色的棉布长衫、配著一副金边的圆框眼镜——”善谦的描述,清晰地教我心疼。
“是穆颖——”是我藏在心底藏了几十年的穆颖,没想到至今再听到别人谈起,依旧是激动翻扰、悲不可抑。
“是——是他吧!他还好吗?”
“他死了——在日军攻进天津时,他就已经死了——”我凄凉地说著。
“死了?!”善谦一脸愕然与哀伤。
这时,门外一阵喧哗与叫嚷——
“我们老板有客人,你不能进去——”
“我一定要见见他,问他同我们赵家究竟有啥仇恨,非要如此心狠手辣,置人于死地——”
砰——门被用力地打开了。
一位身著旗袍,年约四十的女子满脸怒容地冲进来。
“你是俞先生是吗?”听得出她浓浓的北方腔,“我是赵氏企业的仇晓茵,我来是恳求你高抬贵手,放过我先生行不行?看在大家都是逃难出来的份上,不要把我们唯一仅剩的工厂给吞并了,那是我们全家赖以维生的工厂哪,求求你——”她几乎是要跪下去了。
“仇晓茵?!”善谦与我几乎同时跳了起来,相互对视、充满讶异与惊喜。
“晓茵?!你看看我是谁呀?”善谦激动得走上前。
“你?!”晓茵的疑惑与我如出一辙,“你?!有点眼熟——”
“我是善谦哪!俞善谦。”
“啊——”只听到一声尖叫,晓茵便晕倒在地。
饼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地恢复神智,渐渐苏醒。
“晓茵——别怕,我是雪凝。”我倒杯水递给了她。
“雪凝?!”她认得我,一把就抓住了我的手,说:“我刚刚看到善谦了,他说他是俞善谦——”她脸色苍白。
“别怕、别惊慌,我也看到善谦了,没错,他是俞善谦,他并没有死,还事业有成当了大老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