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脸上不断滚落的泪,还有胸口锥心的痛,又是从何而来?
泥泥儿死了,死得孤寂,死得卑微,却也得到了解月兑,从此不必再面对人世的苦楚。
愿永世不再为人。她听到自己这么说着。
“好,本王成全你。”阎王如此答应她。
“泥泥儿……”那声音更远了,原是焦急的呼唤,转为微渺的低喃。
吴青?他在哪里?她极目望去,寻索这片晦暗的幽冥世界,试图找出呼唤她的男子;她知道,那是她消失不见了的离青哥哥……
不对、不对!她感到十分混乱。吴青曾经伤她至深,又怎会是一心守护她的离青哥哥呢?不,还是不对,她是大小姐窦云霓,不是被吴青砍一刀的苦命泥泥儿啊。
影像和思绪重重迭迭,分不清是过去还是现在。
“离青哥哥,你在哪里?”她慌了,往四周掩来的雾气大叫。
雾气像来时一般突然,倏忽散去,她看到了离青哥哥。
他静静地站在小山头上,任凭风吹日晒,雨雪纷飞;他寸步不离,日复一日,安静且坚定地守在逐渐老去的泥泥儿身边。
吴青回来了!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为何不知道他回来了?
他并没有变老,但脸上已添了风霜,眼里也多了沧桑,他始终注视着她,神情时而疼惜,时而苦涩,更多时候是一抹难以言喻的忧伤。
他为何不说话?她望进了他的瞳眸深处,那里波涛滚滚,并不如他神色般安静--刹那间,她读到了他的思绪,明白了他是怎么回来的。
阳虎希望他娶三桓之女为妻,好能真正植基于鲁国;他几经挣扎,为了巩固地位,报答阳虎的知遇之恩,终于决定舍弃泥泥儿。
然而在昏礼那夜,他骤然见到她,他慌了,心虚了,他以为她过来质问为何另娶,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他不愿让她看到这场婚礼。
宴席上他喝得酩酊大醉,突然战鼓声起,季孙斯带兵攻城,阳虎这方不敌,而他是鲁国正统人士眼中的“逆贼”,他只能逃。
再遇泥泥儿,就在她为他抚上伤口的那一瞬间,他彻底后悔了。
原以为他可以娶妻又纳妾,但他做不到。他爱的人是她,他辜负不了单纯真心的她;但他背弃她在先,如今又准备逃亡,生死难料,他只能狠心抛下她,谁知她竟是一路紧随在后;他听到她的脚步声,也听到她的喘气声,最后那一声撞地跌倒,令他再也无法克制地回过了头。
回头,却是绝情的决裂。她要跟,但他若顾及她,势必会被抓而牵累她,情急慌乱之余,他口不择言,无情咒骂踢打,终于以剑挡住了她。
他砍伤她后,一路怆惶,躲躲藏藏,费尽千辛万苦,逃回了吴国境内。他重回吴国朝廷,力劝堂兄夫差不要姑息越王勾践,却又再度遭到贬斥。他失意之余,冒险穿过楚国,绕道巴蜀,意欲从秦国、晋国回到鲁国,却误入与秦为敌的西戎旧部,成了西戎王的俘虏。
西戎王知他身分,便要他教他们文字和兵法。他成了王的军师好友,跟随西戎王带兵攻打秦国,在一场战役里,他身受重伤,临死前请求西戎王将他葬到鲁国曲阜城外的小山头。
西戎王遵他遗愿,重金买通几个商人,请他们护送棺木到鲁国,寻到小山头安葬;商人不负所托,终于将他安葬在他所希冀的归处。
千里迢迢,穿山越岭,他的魂魄寻到了归路,回到她的身边。
离青哥哥,何苦!何苦来哉?她泪流满面,心脏已是绞了又绞,痛了又痛,但她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心痛地往下看去。
泪眼模糊里,他还是站在小山头上,看着人们将死去的泥泥儿抬进山洞里,将她和她所捏塑的陶俑放在一起,然后用石块和泥土牢牢封死洞口,嫌恶地吐口水,拍掉双手脏污的泥土,头也不回地快步下山离去。
他痴痴地伫立风中,痴痴地凝望新筑成的坟,痴痴地守护……
日落,月升,周而复始,斗转星移,坟边青草丛生,快速地爬满了山头的坟荧。天下群雄竞逐,战事起,战事息;但在这里,没有时间,也不知世事,他依然痴痴地凝望那座早已掩没不见的孤坟。
“你该走了。”有个声音告诉他。
“泥泥儿在这里,我不走。”
“她已经不在这里,我带你去看她。”
他茫茫然地跟着前面那袭黑衣,好似走了许久,又好似只过了片刻,雾气渺渺,没有天,没有地,无过往,也无未来,白雾飘移不定,现出了一身喜气洋洋的小红衫。
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女娃坐在地上,衣裳是红色的,发带是红色的,绣鞋是红色的,脸颊透着红晕,绽开稚气欢喜的小嘴唇也是红润润的。
泥泥儿?!
他一眼就认出她来了。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泥泥儿,不再晦暗,不再低头,而是以夺目的大红色妆点自己,扬起笑容,抬起眉眼,开开心心地做她最喜欢的捏泥活儿。
靶应到了有人到来,她抬起头来,圆睁双眸,好奇地看他,小小的头颅先歪左边,再歪向右边,最后摇摇头,冲天辫晃呀晃,再张开小小的嘴儿,朝他挥手。
“咦!你是谁呀?”
甜嗓稚女敕,却在瞬间揪痛了他三百年来未曾波动的心。
为了不再承受人世的痛苦,她如愿成了小表。阎王说不用一百年就能忘记过去,她嫌太久,连灌三碗孟婆汤,立刻忘记前世,也忘记了他。
“她不认得我了。”他语气悲伤。
“她何必认得你?”黑脸判官道:“她已是地府小表。”
“为何她变成了这样?”
“她选择了她想要的外貌形体,成了天真无邪的小女童,不必长大,不管世事,只需捏泥女圭女圭,也没有人会再伤害她。”
“黑无终?”他认出来了,黑脸判官正是西戎王,虽晚于他过世,然因封为判官,早已在地府待上近两百七十年了。
“我该怎么办?她因我受伤这么深,我该如何还她?”
“不必还,她永世为鬼,你自去投胎,不再有牵连。”
“不!我不去!我也要留在这里当鬼,我要守着她。”
“凡在地府当鬼差的,最慢三百年便会忘记人间种种--”
“我不要忘记她!”他猛然打断。
“不当鬼差,就去投胎吧,地府也留不得你。经历世世轮回,你总会忘记她,了结这段缘分。”
“我绝不会忘记!我欠她太多,我都还没还她,又要如何了结?!”他激狂地揪住黑无终问道:“纵使我去投胎,我还是要回来看她,直到她愿意原谅我的那一天。”
“你何必如此?”黑无终直视他道:“她都忘记了,又要如何原谅你?更何况再叫她想起,不是再让她痛苦一次吗?”
“是的,不能再让她痛了。”他望向泥泥儿,浮起一抹苦笑。“她这般开心捏泥,很好,很好啊。”他突然跪下。“黑无终,我求你,就让我每一世回来看她,只要能看着她、守着她便好,我拜托你!”
“起来。”黑无终扶起就要拜伏下去的他。“我只能跟你说,不是回来时都能记得前一世。你若记得,便有七七四十九天的时间守候她,但时间一到,仍得往下一个轮回而去。”
他赌了,赌上结束一世再回地府时,他仍会记得去看心所悬念的她。
于是,一世又一世,他总是急着回来,不是早夭便是报完父母生养之恩后离世,然后执着地为她守上七七四十九天。
七百年过去,黑无终看不下去了,开始跟他说道理;第一个七七四十九天他听不进去,第二个、第三个……慢慢地,讲了五百年之后,他转世开始修习佛法,或为居士,或为僧人,世世苦修,寿命也渐渐延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