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我就不送了。宝月,你再去厨房拿条火腿给大娘带回家。”
“小姐,我去去就回。”宝月神色稍显紧张。
“顺便再提一壶热茶回来。”窦云霓笑着嘱咐。
送走大娘,难得吟春和宝月不在身边,始终洋溢笑容的她望向日头,圆眸却是映不上亮丽的阳光,嘴角也缓缓地垂了下来。
大家刻意让她忙,让她笑,她都明白,也全力配合,不愿让爹娘和所有关心她的人担心;但一旦独处,那股挥之不去的孤寂便会再度袭来。
春天就快来了,离青哥哥也同她一起晒着暖融融的太阳吗?
她低了头,轻步踅回屋内,却教一袭熟悉的青衫给攫住了目光。
“离青哥哥?!”她满心狂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莫离青僵立原地,既喜且忧,她果然看得见他!
他原是趁她们离开作坊,便藏进了屋内,再来也是想知道云霓最近在忙些什么,可一看到小桌上站满了离青女圭女圭,他便无法移开目光了。
一桌的他,当她细细捏塑出他的容貌时,是倾注了多少思念啊。
此刻,他无可躲藏,更不能平空穿墙而出,只能迎向她的注视。
“关上门。”他怕突然有人进来,会撞见云霓自言自语。
窦云霓红了眼眶,依言转身关上大门。
“关窗。”他又道。
她双手抖动,脚步出几乎不稳,啪地一声阖上窗扇后,再也抑遏不住地冲上前用力抱住他,泪流不止。
“离青哥哥!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你总算回来了啊!”
“嘘,云霓,别哭啊……”他怕惊动大家,忙低声哄着。
“他们说我作梦了,我也以为我作梦了,可你告诉我,那是真的,那天晚上你真的来了,而且你跟我说你要娶我……”
“云霓,不哭,不要哭啊……”他心痛难抑,感觉自己也流下了眼泪。千不该、万不该,竟不知自己已死,还跟她表明了心意。
怀里的人儿哭得颤动不止,他是如此真实地感受到她的心跳、呼吸和热度,他怎可能是不具形体的鬼魂呢?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说不定自始至终只是他被鬼蒙了而已。
“云霓,好乖,听话,不哭了。”他轻抬起她的下巴,再次柔声哄劝。“听离青哥哥的话,不哭了。”
“好,我不哭。离青哥哥,你平安便好……”她抽噎着,一双泪眸紧紧凝视不放。“那晚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坏人要追你?”
“我好担心……”珠泪又滴滴落下。“你不会再走了吧?”
泪水温热,濡湿了他的指头,他不禁伸指为她拭泪。如她年幼时,只要她一哭,他便想尽办法哄她,直到她安睡了,或是重绽笑颜,他才能逸出安心的微笑,再温柔地模模她的头脸。
岁月流转,不知不觉中,她的哭,她的笑,都已是他的一部分。
云霓长大了,一双水盈盈的圆瞳还是月兑不了稚气,可那深切凝望的眸子里,满溢着不容忽视的坚定,那是她对他从未改变的情意。
不舍她略显消瘦的苍白脸蛋,他手掌轻抚而过,一再摩挲,感受着她的温软美好,再将她的脸颊完全包覆在手心里,轻柔捧起。
一朵微笑轻轻在他掌边绽开,彷佛春风吹来,沉睡的花木全苏醒了。
他想吻上那朵笑,却见她突地打了一个寒颤。
他一惊,他在做什么?人鬼殊途,因着他的执着,一再出现,使得云霓心存希望,无法放下,甚至让他人以为她发疯,他这是害她啊。
他倏忽放开了手,推离她的拥抱,退开一步。
“我的手很冷,是吗?”
“不,不冷。”她即便惊讶于他异于平常的冰冷身体,但她只想珍惜他的抚触,所以强自忍住,此时更急忙扯紧他的衣袖。“离青哥哥,我一点都不冷,你冷的话,你先披着我的大氅。”
“我自离开吴山镇后,今天还是第一次回来。”
“怎……怎么可能?”
“你说那天晚上我来了,没有这回事,你一定是作梦了。”
“可是……明明还有坏人……”
“我在家乡订亲了。”
“什么?!”她松开了他的衣袖,脸色已是白了又白。
“我在家乡遇上合意的女子,经家族长辈撮合,已经订亲,今天我特地回吴山镇,就是亲自跟你说一声,然后马上走。”
“不会的……”
她太过震惊,反而哭不出来,泪水像是瞬间被最严寒的冰封住。
她原以为他要她关门窗,就是想在屋子里好好拥抱她、亲吻她,怎知就在他几乎要吻她时,竟丢给她这个难以置信的晴天霹雳。
她想开口,可要问什么?难道要问那是怎样的一个好姑娘吗?
屋内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紧掩的门窗透不进阳光,更显阴暗。
“小姐!小姐在里面吗?”门板传来叩叩声。
窦云霓吸吸鼻子,抹掉泪痕,看了神色沉郁的他一眼,便打开了门。
“唐师傅,有事?”
“我给小姐看这只碗,今早窑里出来的,你看阿四的画工如何?”唐山踩拿着一只青花饭碗,转着给她看。“可以给他当画匠了?”
“用色均匀,线条稳定,进步很多了。唐师傅,这事你决定就好。”
她不用猜也知道,一定是宝月那丫头不放心暂时离开她,半路逮了唐师傅,要他故意找件小事来看她。
她没事,她本来就神识清楚,没有相思成疾产生幻觉,正待回头进屋,抬眼却看到唐师傅身后跟着一个浑身脏污的乞丐。
“给我碗!呜,给我碗啊!”那乞丐不住地朝唐山踩喊着。
“唐师傅,你后面怎来了一个叫化子呀?”她疑道。
“什么叫化子?”唐山踩回头一看,只见空旷的泥土地冒出新生的绿草,更远处才有人。“没有哇!那边走过去的是阿松。”
“不是阿松,就在你后面两步。”窦云霓不解唐师傅的神色,直接喊那个乞丐。“喂!你要做什么?”
“呜,我要碗,他答应给我一只新碗。”乞丐哀怨地道。
“小姐?!”唐山踩惊异莫名,又往后看小姐到底在跟谁说话。
“唐师傅,你什么时候答应给人家一只新碗?现在他讨着要了。”
“什么新碗?”唐山踩觉得不是小姐疯了,就是自己疯了,握着手里的新碗,蓦然惊觉。“啊!我记起来了。半个月前我去县城找表弟,路上舍了一个叫化子几文钱,看他破碗快裂了,便跟他说,回头给你一只新碗讨钱,后来我从表弟家拿了一个碗去找他,却见他让人盖了草席,听说是天气太冷发了心疾死掉,我碗没送出去,便还给了表弟。”
他越说,神色越是惊恐,窦云霓亦是听到全身寒毛倒竖。
“他死掉了?!他就在这里呀!”她明明看得到。
莫离青从门缝里看到这一切,已然明白自己的回来,重启云霓过去在地府的阴气底子,不只看得见他,也一样能见到其他的鬼。
乞丐对碗的执着,等同他对云霓的执着,皆让他们滞留尘世,不愿离开他们所执守不放的人事物,却也给人带来困扰。
黑无终说得对,执着这玩意,一定得烧坏掉。
来,为了云霓;去,也是为了云霓。是时候离开了。
“云霓你不要回头,不要跟唐师傅说我回来。”他来到她身后道:“你跟他说,叫他找一只新碗,烧炷香供上,请那位叫化子拿去。再不放心的话,就上觉净寺请师父做一场超渡法会,那个叫化子就会走。”
“这……”窦云霓还是回了头,不知所措地看他。
“听我话,快跟唐师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