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胡说,我捏你的嘴!”
两个丫环笑着追打,窦云霓将视线移向那面水光荡漾的白墙,缓缓逸出甜美的微笑。
听说是小时候,她夜夜吵着出去看星星,离青哥哥便在窗边挖了一个池子,铺上石头,引来清水,她开了窗就能看到一池的星光;若她躺在床上,一样也能看到映在墙上的天光水影,好似卧在水边看星。
丙真帮她摘星星来了。
还听说小时候,她老爱离青哥哥抱,要他哄着睡,可惜她完全不记得;幼年种种,都是听娘或仆妇说的,她早就忘了睡在他怀里的感觉,甚至这一两年来,他也不再像以前帮她拨拨头发、整整衣裳、模模脸颊……
两个丫环从屋外追回屋内,笑嘻嘻地掩起房门。
“离青哥哥不知道回来了没?”窦云霓又望向外头。
“他们码头要上货,有得忙了。小姐你先睡,明儿起早再去送行。”
“你们先去睡,我去等他吧。”
窦云霓掩了窗子,来到她的妆台边,轻抚一只乌檀木盒子。
离青哥哥明天就要出发去江汉了,她很兴奋,也很期待,好像自己亲自出门,一切都觉得新鲜有趣,问船行路线,问江汉的人文地理特产,还帮他打理好衣物包袱。
还有这个呢!她拿了一块蓝棉布扎起盒子,抬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眉眼弯弯,嘴角噙着神秘的笑容,不觉好笑地缩了肩,朝自己吐舌头。
抱起盒子,走出房间,转过两个院子,来到两年前他搬过来的房间,推开那从来不上锁的房门,放下盒子,点亮烛火。
小小的房间,一张木床,一只柜子,一张小桌,一张凳子,桌上摆着她帮他打点好的包袱。
她看着又笑了。坐到床上,轻抚他高大身形将青竹席磨出来的印迹,模了又模,干脆躺下去,缩手缩脚,将自己睡进那个淡青印子里。
等离青哥哥回来,该帮他换一张新竹席了。不,那时天凉了,她得辅软褥子,也得央棉被店打一床冬被,再缝条他喜欢的棉布被套。
懊选什么图样的花布呢?花朵?树叶?山水?对了,她是云霓,就让白云和彩虹陪伴他入睡吧,不知布庄是否有现成的花色,否则就得请人印染,或是由她来绣缝,这样不知是否赶得及让他盖冬被呢?
她想了好多好多,笑得好开心,长长的睫毛也垂闭了下来……
星光闪动,夜虫鸣唧,半掩的门被推了开来,急促踏进的脚步在见到床上酣睡的人儿时,立即放轻,静静踩下,不发出一点声音。
胡涂的云霓啊!莫离青仍是轻声关门,见她缩成一团躺在床上,小身子却是压在被子上,他笑着摇了摇头,月兑下长衫为她覆住。
他坐到桌前,好奇地模了下蓝巾方盒,目光又转回她身上。
烛火不甚明亮,红红暗暗地照出她蹭在枕上的脸蛋,阖起的眼睫像一弯半月,小嘴憨憨地张着,也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笑得好甜,右手则是捏着被子一角。
十二年了,还是孩子般的睡相。若是以前,他会舍不得唤醒她,就让她安眠到天明,自己则是坐在一边守着她、看着她……
“云霓?云霓。”他毕竟还是喊了她。
“呵……”睁开看到离青哥哥,她又笑了。
“怎又跑来睡我的床?可别让老爷瞧见了。”
“瞧见就瞧见,我是在等你嘛。”她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声音黏腻。
“要睡也得关门,盖上被子。”他略带责备语气。“都跟你说船吃水重,又是逆流而上,五更就得出发,晚上我就待船上,还等我?”
“等你回来拿包袱呀。”
小嘴打个哈欠,大眼用力眨了眨,顿时转为清亮灵动,原是昏暗的房间也彷佛同时大放光明。
小妹子一觉醒来,成了大姑娘,莫离青心头有如爬上蚂蚁,想拂去,却又想留住这骚动的感觉,他能做的,就是转头轻拍放在桌上的盒子。
“你带什么东西来了?”
“给离青哥哥吃饭的家伙。”
“哦?”他伸手解开蓝布巾。
檀木清香扑鼻而来,新做的木盒轻巧坚固,他又看她一眼。
“打开呀。”她期盼地看他。
他掀开盒盖,只见里头分了几个小榜,以丝绒为衬垫,密密实实地嵌住了一碗、一碟、一匙、一杯、一小壶、一筷架,还有一双乌木筷子。
这是他最熟悉的吴山白瓷,毋须再绘上多余的花样,就是实用又好看的器物;而云霓亲手所做的更小巧些,秀气些,亮薄些,与制式模子大量生产的瓷器摆放一起,更显出她手艺的精巧别致。
“我做的东西向来小一些,”窦云霓认真地说明道:“你可不能只盛一碗饭,要多盛两碗才行喔。”
“盛五碗八碗都成。”他取出白瓷碗,放在掌心摩挲端详,笑道:“云霓什么时候偷偷烧的?我竟然没看见。”
“嘻!傍你看见就不好玩了。离青哥哥,你喜不喜欢?”
“喜欢,我很喜欢。”他由衷地道:“云霓,谢谢。”
“客气什么呀!
她忽然不自在了,轻扯垂挂在身上的衣袖……她咦了一声,拿起这件多出来的长袖男子外衫,那是离青哥哥的。
“离青哥哥,你读书画画,都是你爹教的?”她扯着衣袖问道。
“怎么问这个了?”他将碗放回盒子里。
“我想多知道离青哥哥。”
“是的,是我爹教的。”
“那后来你怎么会到处流浪?”
莫离青正在扎布巾,闻言缓下了动作,望向那双等待答案的大眼。
“娘过世了,爹也过世了,房子田地被舅舅占走,那时我十五岁了,不需依赖亲戚过活,便离开家乡。”
他简单带过,她也明知他爹娘早逝,心头还是重重一揪,将手里的袖管扯得更紧。
无依无靠,孤单过活,她生长在热闹的窦家窑,完全无法想象。
“你可以去考科举,还是找个活儿,我怎听说想出家了?”
“世事无常,没有永远守得住的人、事、物。自幼我爹教我佛理,可我并不是很懂。既然这世间已经无所依恋,我便想出世去找答案。”
仍是轻描淡写,神情平静,她彷佛能看见年少的他,看破红尘,独自走进深山古刹……可她为何感觉如此凄凉啊?
“离青哥哥真是想不开呀,你头发又黑又密,剃掉太可惜了……”她想扯开笑容,却觉得嘴角垮了下来,声音也哽住。“还好,呵……还好你来到吴山镇,让爱哭的我给留了下来。”
豆大的泪珠跟着坠下,她一慌,赶忙抹去,见他抬眼瞧了过来,立刻跳下床,趿着绣鞋跑到窗边,推窗而出。
“哇!好多星星!不用点灯也很亮耶!”她扬高了嗓音,让那哽在喉头的酸涩随风而去。
轻盈的一点星泪,重重地压上莫离青的心坎。
“夜色正好,就别说我以前的事了。”他稳住语气。
“好,那以后再说。”她吸吸鼻子,绽开笑容。“离青哥哥,你的彩石项练照了阳光会发亮,给我瞧瞧照上星光会变成什么颜色。”
莫离青向来有求必应,更想在此刻让她欢喜,便往衣襟里掏出一条红绳,才勾了出来,突然心念一动。
“云霓,你记得这颗石头怎么来的?”
“怎问我了?打从我懂事,你就挂在脖子上了,到底怎么来的?”
丙然不复记忆。每当问云霓五、六岁以前的事情,她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片段记忆,她的人生就像是从五岁才正式开始。
“这是捡来的,我看着好看就结成项练了。”他编个理由,拿下红绳项练,用手指勾着让云霓来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