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宜城,城郊十里,卢府大宅。
深秋清晨,天光乍现,灰蒙的雾气缭绕徘徊,庭院枯树,青瓦白墙,尽皆浸润在一片薄薄的水气氤氲里。
卢府乃当朝工部尚书卢衡的祖宅,住着留在宜城看管家业的大儿子和家人,还有……
“哇呜呜!”很远的后院传来小娃儿的啼哭声。
早起扫地的长工彼此对看一眼,摇了摇头,手中的竹枝扫帚用力刷过青石板;丫鬟们匆匆走过长廊,有的停下脚步,倾听那干号的哭声,有的交头接耳谈论一番,末了轻叹一声,又各自忙着准备干活儿。
三天了,一岁的庆儿小少爷还是哭闹不休,早也哭,晚也哭,可能是回到外祖父家不习惯,更或许是感受到小生命有了剧变而不安。
两年前,卢府大小姐风风光光嫁入了江家。当时,江家在宜城——甚至在京城和全天下——乃是数一数二的大户;江家老太爷为官三十年,颇受皇帝信赖,也因此位高权重,为江家积聚了空前的声望和财富;三个年纪较长的儿子有的当官,有的掌控重要的盐、米、矿业,即便江家老太爷告老还乡,“隐居”宜城,江家依然对朝政有极大的影响力。
然江家多年来利用权势谋取私利,名声早已恶名昭彰。去年先皇驾崩,太子登基为帝之后,暗中清查江家徇私贪弊的事迹,总算罪证确凿;半个月前,一举将江家老太爷和三位少爷押解进京,打入天牢,并查封江家所有的产业。
江家一夕变色,所有重担落到了终日玩乐、不知人间疾苦的么儿四少爷江照影身上,他就是卢家小姐卢琬玉的夫君。
丝丝雾气缥缈游离,悄悄地凝聚在后院深处的厢房门前。
门内,烧了一夜的烛火滴尽蜡泪,黑烟升起,最后一线光芒杳然消逝,房间顿时陷入了黑暗里。
“呜呜!”小庆儿哭得更大声了。
“庆儿乖,不哭了。”卢琬玉抱着爱儿,不断地在房内走来走去,耐心劝哄道:“天亮了,瞧,娘打开窗子……”
来到窗前,她伸出的手迟疑了。庆儿哭闹了一夜,浑身流汗烫热,恐怕开窗吹了冷风,容易着凉。
她愣愣地望着窗纸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天是亮了,但这是一个乌云密布的湿冷阴天,就像是她此刻的命运,混沌难明。
“庆儿好乖,娘帮你换件衣服。”她咽下喉头的酸哽,转回床前。
“小姐!小姐!”丫鬟春香没有端来热水,倒是拎着空脸盆跑进来,兴奋地嚷道:“长寿来了!”
琬玉心脏猛地一跳。江照影也来了吗?长寿是他的随从,只要他到哪里,长寿一定跟到哪里。
春香明白小姐的心思,只得道:“呃,姑爷他……没来……”
“没来……”琬玉顿感空茫,不知所以然地覆述着。
自江家遭查封后,寅吃卯粮,几乎断炊,父亲写信要家人接她回娘家避祸;为此,江照影和她大吵一架,他们从房间一直吵到大门外,吵到附近百姓围观看热闹,吵到两人口不择言,夫妻情分几乎破裂。
她决定回娘家,也是为了庆儿。她可以捱饿,但一岁的庆儿要吃饭,也该生活在一个周遭没有女眷天天哭泣的宅子里;谁知回到了卢家,庆儿反而日夜啼哭,有时还要找爹。
琬玉心头一紧!即使江照影再怎么荒唐,也还是自己的丈夫,他们曾经有过甜蜜的新婚日子,他更是庆儿的亲爹,有了这一层血浓于水的关系,早已经将他们一家三口紧密地牵连在一起了。
可成亲这两年来,江照影太令她失望了。原以为一表人才的夫君,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即便江家不发生变故,她也不能接受庆儿跟着这样的爹,以后照样学了斗鸡赌钱、调戏丫鬟、狎妓玩乐、挥霍成性,将来还会妻妾成群……
然而,为何此刻她心底会燃起小小的期盼,以为他缓螃然悔悟,过来带他们母子回江府?从此夫妻同甘共苦,一起熬过苦难。
“长寿,快进来啦!”春香的叫声唤回了她的心神。
“少女乃女乃。”长寿小心地跨进房间,小心地唤她。
“他呢?”琬玉月兑口而出。
“少爷一早上京城了。”
“他没带你?”她无法想象没有长寿的服侍,他要如何自己过日子。
“少爷叫我回老家……”长寿说着,眼眶便红了。“少爷这几天筹了一些钱,说要去救老爷;可他不知要怎么救,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爹!”刚学说话的庆儿不哭了,他认得长寿,知道见到长寿就可以见到爹,小胖手小胖脚用力挣动,想要溜下娘亲的怀抱。
琬玉抱了庆儿一夜,双手早就累得没有知觉了,庆儿一扳动她的手臂,她便顺势放下了小娃儿。
“呵呵。”庆儿摇摇晃晃地走到长寿面前,仰起小脸,圆睁一双大眼,小嘴绽开了憨笑,扯住长寿的裤管,要长寿带他去找爹。
“小少爷。”长寿赶紧拿手背抹去眼角泪珠,弯笑道:“来,抱抱,长寿带小少爷去玩……”
啪!一封信从长寿的怀里掉了出来,长寿脸色一变,已经伸到庆儿腋下的大手慌忙抽出,立刻扑下去捡信。
“这是什么?”琬玉看不到信函正面,但她已猜到了信件内容。
“这……”长寿慌张地背过双手,将信函藏到身后。他这趟来卢府,就是不敢见到少女乃女乃,却不巧让春香撞见,硬是拖他过来问候少女乃女乃。
“这是什么?”琬玉又问一遍,浑身逐渐发冷。
“这个……这个是少爷要给卢家大少爷的信……”
“拿来。”
“少女乃女乃……”
“嘻嘻!吃。”庆儿小手一抓,轻而易举从长寿颤抖的手指拿下信函,直接放到嘴里吃了起来。
“庆儿,这不能吃,给娘。”琬玉的声音十分镇定,一手按住小肩头,一手轻轻地将信函从小嘴里抽出来,翻过了正面。
休书。
简单的两个大字,墨汁淋漓,张牙舞爪,狠狠地刺穿了她的心。
江照影果然说到做到。他说,她要敢回家,他就休了她;而她也不甘示弱,叫他要休就休,她好后悔嫁给他。
两年的夫妻生活,充斥的尽是永无止境的争吵。他是浮浪寡情的公子哥儿,她却期待他能做一个好丈夫、好爹爹;期望越大,失望就越深,她以为这辈子将永远陷在这个无奈又无力的婚姻里了。
休了她倒好,她解月兑了。
心,不知搁哪儿去了,空空洞洞的,好冷,冷得泪水都冻凝住了。
“长寿!你这没天良的!”春香看到休书,震惊不已,破口就骂。
“少女乃女乃,对不起!”长寿噗通跪了下来,哭道:“我不想送信,可少爷出门前,叫我一定得送,我……”
“去送吧。”琬玉面无表情,递回了休书。
“少女乃女乃,呜呜……”长寿用力摇头,哭个不停。
“春香,妳带长寿去见我大哥。”
“小姐!不要啊!”春香也哭了。
“庆儿,跟春香出去玩。”她蹲,轻拍小娃儿的。
“玩玩!”庆儿笑嘻嘻地推了推长寿,又拉了春香往外走。
琬玉转过身子,不再理会长寿和春香的哭唤。
房门关起,笑声和哭声阻绝于门外,房间恢复清晨应有的宁静。
坐下来,正好望进了梳妆台镜子里的自己。
面容瘦削,双眼晕黑,唇色苍白,鬓发凌乱,昔日自以为幸福的新娘子怎么不见了?换上的却是一个疲惫不堪的弃妇啊。
她有多久不曾对镜妆扮了?女为悦己者容。新婚时,她天天将自己打扮得美丽动人,换来夫君赞赏的目光;接着他会模上她的身子,逗得她羞涩难当;他再微笑将她推倒床上,坏了她费心梳了老半天的发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