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喝粥,小心烫。”
他伸手握住碗,眼睛还是放在帐册上,唏哩呼噜喝完粥。
再来是一块花卷,两颗肉包,一碗参茶,全靠她一面对帐,一面分心为他拿吃食,喂进了他空虚的肚子里。
而他,心无旁骛、全神贯注在自家事业上,神情又变得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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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日头升起,一直忙到太阳下山,侯观云坐在桌前,望着堆叠整齐的帐册,心底涌起一股沉重的无力感。
清查完毕,赚钱的事业几乎全是官商勾结而来的,都让官府给查封了,损失鉅大且无法挽回;剩下的只是小赚或赔钱,宅子里最后的五万两现银也全让大掌柜拿去救急了……
他轻叹一口气,浓浓的倦意掩来,起身走出书房。
天已暗,外头大厅尚未点灯,连平日吱吱喳喳的七仙女也不见了。
他快步走过,不愿再在黑暗里多待片刻。
进到睡厉,里头已燃上烛火,柳依依正挽起袖子,俯身拿手试水温。
“少爷,热水准备好了,你可以沐浴了。”
“嗯。”他站在大澡盆边,月兑下了外衣,等着她离去。
柳依依接下他的衣服,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即离去,而是迟疑了片刻,这才道:“少爷,你的头发打结了,我帮你篦头。”
“喔。”他一模头发,原来全散了,整个披在脑后,他这几天大概就是这副不修边幅的邋遢模样,见了人也不搭理,难怪丫鬟都跑掉了。
他以手指抓了抓,果然打结打得厉害,一时耙梳不开。
“好。”他打算过去坐在椅子上。
“少爷,趁着水热,你先洗澡,等一下我再……”
“你帮我篦篦头,再帮我洗头。”侯观云月兑口而出。
“好。”柳依依不介意服侍累坏了的少爷。
可是,她的脸却热了。眼见少爷开始宽衣解带,她立即低下头,不敢直视他的胸膛,双手伸出,捧住他月兑下的衣衫,接着,他开始解裤头的带子……
她慌忙闭上眼睛,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热水的热气和她身体的热度令她渗出点点汗珠,这个洗头任务是不是有点艰难啊?
噗!这是少爷踏进澡桶,她还不能睁眼。哗啦!这是少爷坐下来溅出的水声,可以睁眼了吗?可是他的身体藏进水里了吗?
“依依,好了,你可以睁开眼睛了。”略带笑意的声音喊着她。
“是……”
柳依依睁眼,赶快捡起丢在地上的长裤,目不斜视,先将衣物拿去放好,再拖来一张低矮的踏脚凳,坐到少爷的后面。
拿出篦子,左手抓起一把头发,右手仔细地篦开纠结的发丝,再慢慢往上,直到头皮处,将这一撮头发梳理得十分滑顺。
一撮又一撮,她手劲轻巧,不至于扯痛他的头皮,而那篦子梳到头皮上时,又能够稍微用力刮梳下来,篦去脏污,按摩头皮,循环血路,让他紧绷多时的脑袋得以适度放松。
侯观云半躺在温热的水里,舒服地闭起眼睛,嘴角微微扬起,回味着小泥球脸蛋上的两朵红晕,想不到她平日大剌剌的,这会儿也会害羞。
他很累了,完全不想花力气做最简单的事情,所以他破例要依依服侍他洗澡,彻底做一个四体不勤的懒惰少爷。
当一个大少爷真好啊,有丫鬟服侍,茶来伸手、饭来张口,无忧无虑,天塌下来有爹顶着……
轻轻一叹,他张开眼,望着氤氲的水气,心头有了片刻的迷思。
轻轻一叹,柳依依手一滞,让篦子顺着她的手势滑了下来。
才十天没帮他梳头,几百根白头发竟悄悄地长了出来,密密地藏在他丰厚的黑发里侧,别人看不到,她却在梳理之间瞧得一清二楚。
银白发丝,根根分明,她不忍看,却又得面对,长长的银丝缠绕手上,折了几个弯,仿佛也缠住了她的心。
“依依,你在叹气。”
“我没有……”她会叹气?柳依依惊心地望着掌心里的发。
侯观云手一揽,将一大把头发抓到胸前,拿起来细看。
“呵,原来如此。”他看到了,也明白她那声蚊子也似的叹气原因了。望着掺在黑发里面的银白,他不禁露出苦笑,高声吟道:“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暮成雪啊。”
年轻的他,竟然冒出了这么多白发,他为何而忧?为何而悲?果真忧心过度,思虑成疾,能让人转眼间由青春走人暮年?
“依依,我教你读诗。”他暂且抛开沉暮般的心绪,解说道:“刚刚念的是李白的将进酒。他另外还有一首白头发的诗,我念给你听。白发三千丈,离愁似个长——”
“少爷,我不要读诗。”柳依依突兀地打断他。
“你不是最爱听我念诗吗?我还没念完呢——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长发飘浮在水面上,分不清是黑是白,他抓着把玩,笑道:“这位李白老儿很有趣。白发三干丈?哪有人头发这么长,那不就从宜城拉到京城去了吗?所以他看到这头白发,吓了好大一跳,照照镜子,问着自己,咦!奇怪了,我什么时候结了满头白色冰霜呀……依依?”
身后久久没有动静,他转过头喊人。
昏黄烛光里,她低着头,唇瓣紧抿,鼻头红红的,眼睛似乎也红红的……
是烛火照射的颜色吗?可烛火能为她的羽睫凝结出莹亮的露珠吗?
柳依依很快转过头,俯身拿起屋子里最后一块玫瑰花肥皂,声音似乎哽在喉咙里。“少爷,我这就帮你洗头了。”
“嗯。”他不动声色,转回了脸。
飘在澡桶里的头发让她捞了回去,接着她在他的头发上抹肥皂,再以指月复牲柔地为他按摩头皮。
她安静地打理他的三千烦恼丝,淡淡的玫瑰花香飘逸在她的指间,涤去污垢,洗去疲累,他再度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小泥球话变少了,以前只要他读诗,她一定会兴匆匆地盯住他摊开的书本,强记文字,并且和他一起嘲笑李白写的白发三千丈太夸张。
诗人没说错,白发何止三千丈呢,他的愁恐怕是三万丈、百万丈,绵绵无尽了。
她也跟他同愁了。下雨之前,天空总会有迹象,那么,她那呼之欲出的泪雨从何而来?
李白的诗?他的白发?她的命苦?——侯家都快发不出薪饷了,她还得辛辛苦苦服侍少爷洗澡?
她的确是辛苦了。
方才惊鸿一瞥,他没放过她晕黑的眼圈,也才意识到她整整陪了他一夜又一天了;他只是案牍劳形,而她不止帮他抓帐,似乎还有空喂他吃了三餐吧?那她又吃了吗?
“依依,你吃晚饭了吗?”
“吃了。”
“吃什么?”
“吃饭。”
她声音很轻,好似怕一不小心,气息就会喷在他光溜溜的身上。
呵,小泥球也累了吧,话也不肯多说两句,真闷啊。
入夜的大宅子里,悄然无声,窗外传来两声蛙鸣,不像以往,众蛙并没有接着合鸣,那蛙似乎不甘寂寞,又蝈了一声,久久仍是没有回应,也就悄然无声,不知所踪了。
“少爷,好了。”柳依依终于出了声,拿巾子揾干他洗净的湿发,松松地挽起一个髻。“少爷别再让头发沾着水,我待会儿进来梳头。”
“依依,别走。”
“头皮哪边还痒?要抓抓吗?”
“你的手借我—下。”
“喔。”她回答得略微迟滞,但还是走到他面前,伸出她的右手。
烛火映照下,她的手掌略微通红,指头因碰水过久而起了皱纹,手背肤色较黑,指甲圆短,血筋明显,骨节硬茧突出,截然不同于其他丫鬟费心保养的女敕白柔荑,处处显出她是一个辛苦干活儿长大的农家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