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是速速采好,再赶上车队,不敢让伙计大哥们担心:然而他们似乎从来不担心,因为九爷一定会留下来陪她。
折枝的动作缓了下来,她望向站在不远处,状似无聊漫步的他。
去年冬年以前,她一直以为这世界只有一座山,太阳从这座山的东边升起,西边落下,什么事都是唯一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见不得染布的瑕疵,更无法忍受感情的背叛。
可在小弟坟头山上,她懂了。太阳从许许多多的山头升起又落下,她翻过了这座山,眼前还有另一座更雄伟壮阔的高山。
云世斌已经离她很远很远了,她甚至不屑恨他。此时想来,过去的感情竟像是天上浮云,有着美好的形状,却是遥远而疏离,她只是单纯地喜欢他、仰慕他,然而在那张温文尔雅、甚至没有脾气的俊颜下,她又了解多少他隐晦难明的性情和野心?
他待她的好,是温和有礼、别有所求的;不像九爷,他老是“被迫”救她、安顿她;明明是恼她的,却又处处留心她、在她哭泣的时候拥抱她……她脸蛋忽然一热,目光迅速移开那一双又盯过来的黝黑瞳眸。
眸如深潭,幽幽难明,她不敢探究,只怕往前一步,就会灭顶。
不,地再也不会让自己涉险了。
她望着鲜亮的大黄菊花,告诉自己,能过上目前这样的生活,伴着九爷、叔儿一家、货行伙计和他们的家人,她已经很满足了。
“九爷,我还是最喜欢做染工了。”她出了声。
“什么?”祝和畅脸色大变,三步并成两步跑到她身边,紧张地道:“你……你打算去谁的染坊?不!爷儿我有钱,帮你开一家算了。”
“我不去任何染坊,我就在九爷的宅子染。”
“你是说我宅子够大,可以让你开起染坊?”祝和畅抬了眉毛。
“不是。我都说不再靠染布赚钱了。”悦眉瞧着他的坏脸色,心情倒是开朗极了。“我每回出门,有机会就搜集染材;回去后,可以跟各家嫂子和姐妹一起调染料、染新布,看到大家费心思,夹啦、绞啦、扎啦、糊啦,热热闹闹染了很多漂亮的颜色和花样,我就觉得很开心。”
“跟我说这作啥?”
“九爷,快过年了,你打算穿什么颜色的新衣?”
“我不准你打我的主意。”祝和畅跳开了两步。
“婶儿老嫌你一身灰土,我是瞧着还好啦。”悦眉在他前后绕了一圈,微笑道:“但有时候看起来还是太过暗沉,其实可以镶上蓝灰色的边,既不会太过招摇,又是九爷你喜欢的颜色。”
“你敢动我的衣服,我就再也不准你出门。”
“好啊,反正我以身相许了,就会认命当丫鬟……”
“别再提以身相许!”
那张老是板紧的脸孔竟然涨红了,悦眉又是惊奇又是好笑,她早就不将以身相许放在心上了,只是开个小玩笑,该脸红的不是她吗?
九爷呀九爷,她突然有一股冲动,想要知道更多的九爷。
“九爷为什么叫九爷?是有很多兄弟姐妹,排行老九吗?”
“不是,我只有一个哥哥。”他如实以告。
“那也应该是二爷,这九从何而来?”
“因为我是九命怪猫,像你一样,怎么死都死不掉。”
“为什么?”
“有空再跟你说。”祝和畅冷着脸,转过身,不打算理她了。
“那我回去问婶儿好了,还是待会儿我问祝福……”
“不准问!”那是他的奇耻大辱啊,他猛地转回身,劈头吼道:“你问也白问,叔儿他们发过誓,不会说的……”一瞧见她带着盈盈笑意又好奇万分的清丽脸庞,他忽地呛了一口气,用力咳了一声。“咳咳!想管爷儿我之前,先看看你自己。嗟,不管你再怎么穿男装、扮小厮,十个有九个会认出你是姑娘家,现在你又戴上这玉镯子,男不男、女不女,人家还道爷儿我带着你,莫不是有什么奇怪的癖好。”
“什么癖好?你的癖好不就是唠叨?”赶在他眼睛喷火之前,悦眉忙笑道:“那我将镯子用棉绳圈起来,当项炼挂在衣衫里头好了。”
“没用啦,你这张脸太、太……”太好看,太妩媚。
祝和畅张大嘴巴,为呼之欲出的话而惊心动魄。曾几何时,她不只养好了身子,连整个心境和面相也变得焕然一新,不再冷然,不再刚硬,彷若丽日,艳如红花,又似眼前遍地盛开亮眼的大朵黄菊。
怎么办?他该怎么办?祝九爷果真跌进小泵娘的染缸里了吗?
“我的脸怎么了?”悦眉不解地望着猛揪头发的九爷。
“九爷!九爷!”远方传来声声急呼。
祝和畅心头一跳,那是留在京城的大锤,一定有急事。
“九爷!”大锤快马驰骋,很快来到他的面前。“终于追上了!祝大叔要我给你送一封信,要你无论如何一定得赶快回老家一趟。”
马蹄卷起寒风,菊花枝叶摇摆不定,祝和畅脸色严肃,打开信件。
这不是叔儿写的,而是睽违十一年的大嫂写来的。大哥留下的产业出现危机,孤儿寡母求助无门,务必请叔叔回家保住祖产。
他将信纸放回信封,捏在手里,抬眼望向还在喘气的大锤。
“大锤,我知道了,辛苦你了,回去吧。”他淡淡地道。
“可是,我怎么跟祝大叔说?”大锤帮九爷着急,“他一再交代我,一定要叫九爷回老家,再不回去,祝家就完了。”
叔儿那么多话!祝和畅习惯性地拉下脸,但他发不了脾气,一颗心反倒往下沉,好像下头悬着一块巨石,非得将他拉到最深的谷底不可。
仰头看云,踱出了几步,再低头看菊花,然后望向遥远的天边。
这不像九爷。悦眉从没见过他这副深思却又犹豫不决的样子,完全没有任何情绪反应,好似被突如其来的冰块冻住,甚至目光也呆滞了。
她随他的视线看了过去:远方有山,朦朦胧胧地笼罩在云岚里,山外有天,九爷的故乡就在那边吧。
“九爷,那座山总要爬过去。”
“不爬。”祝和畅收回了视线,语气平板。
“九爷曾带我爬过一座很艰困的山头。”悦眉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鼓起勇气,坚定地道:“现在我愿意陪九爷一起爬过眼前这座山。”
“你以为你是谁!”祝和畅扬起了声音,怒目而视。
“我是不能做什么,更不知道九爷在想什么。”悦眉仍是定睛看他。“小钲总不能光说不练,明白道理,却是不做。”
小钲!祝和畅陡地失去气势,拳头松开,眼光涣散。这家伙是他最深沉、却也是最脆弱的一部分啊。
他以为自己早已看透世情,从此淡然以对,其实还有一个尚未长大的小钲,刻意被他藏在心底——然而,躲藏只是逃避,不是坦然面对。
“好,你跟我一起去。”他又握紧拳头,昂然望向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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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一万两银票的抵押,还有我祝和畅祝九爷的信誉。”祝和畅用力拍下桌上的一叠银票,面色严正,语气刚毅,一双深邃的黑眼梭巡散坐在屋内的众人,一个字一个字清楚地道:“你们不能再为难我祝家。”
那不怒而威的气势令十来个大男人为之震慑,个个缩在座位上,你看我,我看你,使眼色,努嘴皮,很快就达成共识。
“是、是。既然祝家的男人都出面了,还有随时可以兑现的银票当保证,官府也在抓人了,我们还怕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