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涌出一股难言又难明的感觉。明明不想嫁的,难不成她以为自己是天仙美女,足以让财大气粗、将来必定妻妾成群的牛大老板茶不思饭不想、非娶她不可?
无论如何,婚是退了,她得“表示”一下她的歉意和谢意。
“这样……牛老板你……委屈了……”
“没什么好委屈的。就像做生意,谈不拢就散了。”
“吓!”七巧停下脚步,刻意和牛青石保持距离。
牛老板果然势利,婚姻如生意,聘金嫁妆就是交换的条件。
见她惊吓的神情,牛青石只是微微一笑,正好望见她手里紧捏的口袋,又解释道:“好比妳这个口袋,妳当初见了喜欢,店家也开出妳愿意接受的价格,因此妳就买下了,总是双方合意,这才能做得成生意。”
“这口袋是我自己缝的,不是买的。”七巧将口袋拿得高高的,让牛青石看清楚上头淡雅的竹石绣样,随即觉得不妥,难为情地低下头。
他只是打个比方,她怎么就认真了?
一种半生不熟的微妙感觉萦绕在两人之间,彼此都略感不自在。
寒风吹过外城河,河水滚滚流动,翻起小小的浪涛。
“好吃的竹叶粽!快来哟!自己包的竹叶粽,料好实在哟!”
一个年轻人坐在小桥边,笑脸迎人地招呼过往行人,他前面放着一个木桶,用厚厚的巾子盖住里头的事物,好闻的竹叶清香弥漫在风中。
牛青石远远瞧着,心思转念,彷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夏七巧却是好奇地走过去,问道:“这么冷的季节还有粽子?”
年轻人笑道:“五月五固然要吃粽子,也可以吃汤圆、月饼,只要做得出来,那管天冷天热,想吃就吃了呗!”
“喔。”夏七巧若有所悟。冬天可以吃粽子,夏天可以吃汤圆,同样地,大小姐也可以走出深门大院,不一定要墨守成规啊。
“这位小娘子,一颗粽子五文钱,妳要几个?”年轻人热烈招呼,掀开厚布,溢出了更加浓郁的粽子香味。
她又不是小娘子!七巧胀红了脸,有理说不清,干脆不说,就低头拿出荷包,想了一下,这才道:“呃,两、两个。”
“我来付帐。”牛青石走到她身边。
“不给你付。”她忙挡到粽子木桶前面,说什么也不想再欠他钱。
那孩子气的动作令牛青石一愣,随即一笑,踱到一边去,慢慢地等她将铜板一个个数给卖粽子的年轻人,然后提回两颗粽子。
“夏小姐,请往这边走,我该送妳回家了。”
“等一下。”七巧递给他一颗粽子。“给!吃完再走。”
“妳刚才没吃饱?”牛青石十分惊讶。
“有啊,我吃了甜甜姐的大碗面,还有后来软软做的芋粉团,我吃得很饱。”七巧口里说着吃饱了,仍一边剥开粽叶,小心翼翼地捧着,先是深深吸闻一下味道,这才轻轻咬了一小口。
她的动作专注而虔诚,让她那张脸蛋显得更加明亮动人,牛青石大胆地看着她,以眼缓缓描绘过她秀致的眉、眼、鼻、嘴……
然而,随着她一口又一口地吃着,他又感到更加惊奇。果然海水不可斗量,这个小泵娘的食量──嗯,还真大。
七巧发现他在看她的吃相,红了脸问道:“你不吃?”
“我不饿。”
七巧顿悟道:“你是大老板,平日都上饭馆,不吃路边买的?”
“何以见得?”牛青石反问。
她就是不知道才猜的呀!她也很想了解,这些大老板平常是吃什么十全大补,竟能吃到精明能干、长袖善舞、一个个都能赚上大钱呢。
少说少错,七巧索性埋头吃粽子,像是要将每一颗糯米都吃出滋味来;因为她并不知道,下回是否还有出来逛街买东西的机会。
偷觑一眼,竟见牛青石也剥开粽子,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她心口塞窒的那块大石忽地一松,彷佛瞬间打通了彼此之间的信道。
原来,大老板也是普通人,大家都吃一样的东西啊。
嗯,有为者亦若是。既然都是吃五谷杂粮,那他做得到的事,她也做得到喽?
“牛老板,观前街是苏州最热闹的一条街吗?”
“是的,妳想去那儿逛逛?妳吃完就该回家了。”
“不是的。”他就是要她回家!他又不是她的老板,她大可不必听他的命令吧?“我想,既然那儿人多,我去那边摆摊,是不是能将这些首饰卖出去?”
“妳……”牛青石拿着粽子,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她。
七巧趁他又要说出“不要还钱”,赶忙道:“珠宝铺的老板不实在,欺负我是不懂事的小泵娘,与其让人家唬弄,不如我自己来卖。”
“妳知道怎么摆摊吗?”牛青石注视她单纯的神情。
“不就像那位粽子大哥,将东西摆出来卖就成了?”
“如果妳摆的地方不对,没有逛街人潮,东西就不好卖出去;再说妳卖的是首饰,若随随便便摆在地上,倒失了首饰的价值了。”
“那我该怎么办?”七巧浑身一热,她真的想得太简单了。
“我会抬来一张桌子,铺上丝绣巾子,将首饰一件件摆好,让过往客人一目了然,不必蹲下来也能瞧个清楚。”
“好,我就这样摆。”
“夏小姐,妳是名门千金,妳不能做这种事。”
“我不管是千金还是万金,欠了钱一样要还。”七巧神色坚定地道:“牛老板,我真的很想还你这笔钱。”
拗不过她了,牛青石心底苦笑。她这是任性?还是意志坚定?
“其实,是我欠小姐的人情……”
“什么?”
“没什么。”牛青石不想节外生枝,依着他平日立下决断的个性,立刻道:“既然小姐坚持一定要还钱,我有认识诚信可靠的珠宝店家,我帮妳将首饰拿去寄售,妳还我这些钱就够了。”
七巧喜出望外,又问道:“你说的寄售,要给人抽佣金吧?那不如自己开间小铺子,赚的钱归自己所有,然后一部分钱还你,一部分当个小本钱,再去添点绣线、帕子、一些姑娘家的玩意儿,这才能赚上更多的银子。”
“开铺子?”
“嗯,史记说: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这个倚市门嘛!”七巧两颊红晕不褪,还是大胆说了出来。“司马迁的原意是倚门卖笑,可那是汉代的说法了。书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也可以说是我在市集开了一间店,有店就有门,有门就有生意上门,有生意就有钱,再将这钱一点一滴还你,最后就能还完二千两欠银了。”
七巧有生以来,头一回完完整整地表达自己的想法,而且这还是突如其来的念头,说话对象又是一个曾经想娶她的男子──讲到最后,她才记起了她和牛青石之间的奇特关系,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了。
“夏小姐,妳说得很好,牛某今天受教了。”
“我没见过世面,也不懂得营生,只会说书本上的道理,牛老板随便听听。那……你知道哪儿地点好,可以开店吗?”
牛青石哭笑不得。她才说不懂营生,接下来还是想开店?
“你不跟我说,没关系,我再去问人。”
此刻,七巧精神振奋,跃跃欲试;很多事情,自己没有走出第一步,又怎能将梦想化作真实呢?
她吃完粽子,解开系在腰间的荷包,往手掌倒出一堆碎银和铜板。
“对了,刚才甜甜姐坚持不收我的饭钱,这儿凑着约莫有二两银子,先还你。”
七巧摊开手掌,将手伸了出去。
懒洋洋的冬阳将银子晒得闪闪发光,犹如多年前,那个八岁小泵娘的小小掌心里也是摊着一块大元宝,神情坚定地要他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