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头酸楚,握住他的手,坐到床边小凳,准备陪他度过漫漫长夜。
遭逢巨变,没有人能承受那份血淋淋的痛苦,谁不是父母亲生下来的骨肉?福王再坏,还是他的亲爹,他丢了魂,她完全能了解。
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他。
可他什么时候才会醒来呢?
又是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趴在床沿,她了无睡意,泪珠在眼眶里打滚。
春风从门缝吹了进来,带来清淡的桃花香气,悠悠柔柔地抚上她的心魂。
满山桃花正在召唤她,她将他的手放进被子里,轻声起身,推门而出。
月夜的桃树山,仍像白天一样缤纷热闹,染上金黄月光的花办,显出另一种温柔安静的颜色。
走过一棵又一棵的桃树,桃花香气更浓郁了。依稀彷佛回到了去年的桃花坡,她带着迷路的呆书生阿楠下山,他见到了满山满野的桃花,惊喜地张大嘴巴、两眼发光,兴奋地绕着桃树跑来跑去,捡拾掉落的桃花瓣……
也不过是一年的时间,为何人事全非?
她悲从中来,泪珠儿大颗大颗地滴落桃花树下的泥土。
“去年的芳草青青满地,去年的桃花依旧满枝,去年的燕子双双来至,去年的杨柳又垂丝,怎么去年的人儿……”
她幽幽唱着,愈唱愈低,最后声音哽住,再也唱不出来。
她每天唱曲给他听,却是怎样也唤不醒他,今夜见了满山桃花,好像看到去年的桃花,依旧在枝头迎风招展,可是人儿……
“去年的人儿,怎么了?”后头一个声音幽幽地问。
她震惊地转身,泪如泉涌,这个声音,她好久没听到了。
月光柔和,朱由楠站在桃花树下,痴痴望定了她,又缓声问道:“妳告诉我,去年的人儿,怎么了?”
她的泪,如昨日的春雨,浠沥沥地下个不停,雨滴打出清甜圆润的嗓音,为他唱道:“怎么去年的人儿,不见了,音书没半纸。”
“不见了?”朱由楠往前走,一步,又一步,眼底缓缓地、柔柔地溢上一层薄泪,痴缠地凝视她道:“去年的人儿,没有不见,我在这里。”
他在那里!说话了!会动了!在他那深邃眼眸的水光里,映出一个她。
“阿楠!”尹桃花奔入他的怀抱,放声大哭。
他双子一张,将她拥人怀里;心,重新跳动,又懂得痛了。
“桃花!我的桃花啊!”他将她抱得好紧好紧,一声声地吶喊。
她被他喊得揪心不已,又疼又喜,猛捶着他的胸哭道:“你怎么睡这么久才醒啊?这么久!好久了!”
“我不想醒。”
“阿楠?”她不敢再哭,怕他难过,抬头望着他,很努力地挤出笑容,“没事了,都没事了……”
“我忘不掉。”
“别这样!”她又慌了,急道:“所有的事情都过去了,我会陪着你,没有人敢再欺负你,你也不会再受伤……”
他轻抚她脸颊的泪水,轻轻地摇了摇头,“就因为有那么残酷可恶的坏人,人心险、世道差、天下乱,所以,我一定要好好活着,保护我的妻子。”
“妻子?”
“桃花,妳忘了妳要嫁我?”
“我没忘……”她哭呆了,又问道:“阿楠,你真的醒了?”
抬眼望向明月,多少悲痛事,尽岸春花秋月,随着时光流逝,都过去了。
他流下两个月以来的第一串泪水,静静向她诉说,“我爹欠老百姓的,我永远承担不起,整个朱家的荣华富贵,终究有一天要被讨回去,我现在能做的,只是为我爹祈福、超度;然后,为我、为妳,为所有在我身边的人,好好活下去。”
“阿楠,我明天带你去上香。”他真的醒了!
“谢谢……”他拥紧她的身子,泪湿了她的秀发。
夜夜以来,他始终感觉一双温暖的手握着他,让他安然入睡;也知道时时刻刻,身边都有一个柔软的身子偎着他,陪他走路、喂他吃饭,带他看桃花……
他知道,他来到秋水村,知道身边多出阿非和他的家人,身边的一切,他都知道!只是,他不想醒,怕醒了,承受不起伤痛过往,他会再度发狂。
直到今夜,他没握着那只小手,他睡不着,迷迷糊糊,他跟了出来,恍恍惚惚,他找到了歌声。
站在树下,一朵桃花随风飘落,拂过他的面前,散出淡淡的清香。
然后,他明白了,他一直执着寻觅的,就是桃花!打从一年前初遇桃花开始,她的人、她的心、她的生活、她的生命,在在皆是他的桃花源。
二十年小王爷生涯,浑浑噩噩、矛盾纠结,毕竟是过去了。
再大的悲痛和哀伤,在他的桃花源里,都能得到平复。
“桃花,妳记得我教妳的诗吗?”他不再流泪,而是展露笑颜。
“你教我那么多首,我怎知道哪一首?”她亦随他而笑。
“怎么忘了?妳说妳会背了,还不要命的跑去洛阳,真是不怕……”
“不说。”她伸手挡住那个不吉利的字眼,含嗔带娇地瞪住他。
不会再让她伤心了,他笑意温柔,顺势亲吻她柔女敕的掌心,亲了又亲,索性拿开她的手,寻着了她的唇瓣,深深地吻了下去。
圆圆的月亮爬到桃树山上,为大地洒下一片金黄色的光芒,朵朵桃花像着了金粉,在似水柔情的夜风里摇摆,闪动璀灿幸福的光采。
四年后,大清,顺治二年。
安徽,某个不知名的小村,有青山、有小溪,清清流水里,鱼儿悠游而过,一只青蛙跃出水面,跳上石头,嘓嘓叫了两声,又跳进了对岸青草地。
“哇!一大早就有青蛙,大概是牠昨夜失眠,没睡觉吧!”
“哪是青蛙失眠,是你失眠了!”屋外空地上,她笑着摆出剃刀、巾子和水盆,“要剃头了,辗转难眠吧?”
他乖乖坐上凳子,先将他的头偎向她圆滚滚的大肚子,笑道:“妳说,这胎是小桃花还是小楠树?”
“大概是只小青蛙吧。”她将他的头扶好摆正,命令道:“坐好。”
“怎会是小青蛙?”他发了呆性,开始数着,“妳吃了这么多滋补的东西,安胎的小鲤鱼、通乳的鹿角……完了,说不定小女圭女圭会长出一对鹿角。”
“吓死人了!吃什么生什么,你要是这样告诉刚有身孕的小娘子,医馆也别开下去了。”她笑靥明亮,伸手拆下他的发髻。
双手一放,披散了他留了二十五年的长发,她拿起梳子,慢慢梳理。
她很仔细地梳着,尤其是前额的头发,一丝一缕,又放在掌心摩挲着。
“前面的一半,要剃掉了。”
“唉!”他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薙发令颁下来,不剃也不行了,不过我可不让清兵剃,瞧村子里的许老爹,就被剃成了癞痢头。”
“放心,我会帮你剃一个漂漂亮亮的半头。”
两刻钟后,地上散了一堆头发,他新扎上一条长辫子。
她左瞧右瞧、前看后看,清澈眼眸中映出一个不同模样的他。
“到了夏天倒凉快,你流汗就好擦了。”
“很丑吗?”怎么笑成那样?
“是新皇帝的命令,你也只好丑下去了,”
“改朝换代了。”他站起身,模模额头,不太习惯地抓过辫子,扯了扯,又甩回去,望着地上那堆缠绕一起的头发,不发一语。
“我来扫掉。”
“我扫,妳大肚子别乱动。”
扫齐了头发,他拿了一把铲子,来到屋旁大树下,挖了一个深洞,将一畚箕的头发倒了进去,再以土填实,两只脚用力踩了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