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仲恩焦急地打个手势,护士小姐识趣地住了口。
不然怎样?康伯恩想问,却又怕问出一个难以接受的答案。
一公分的伤口?那算很深了,小时候只要擦破皮,让妈妈涂个红药水,他就会痛得哇哇大叫,为何现在护士帮他换药,他还是毫无感觉?
“我……昏了多久?”他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一个月。”
“这么久……”睡了一个月,也难怪会长出褥疮了。这么长的时间……他心头蓦地一惊,口气急促地说:“仲恩,你没告诉燕玲吧?我不要她担、心,她的身体……咳咳……”
“哥,别急。”康仲恩为他拍背,沉着地说:“你放心,我没告诉大嫂。”
啪!啪!康伯恩听到一声声拍击在他背上的声音,不是很响亮,但却很结实。
但是--他的身体不痛、不痒、不知、不觉,完全没有存在感。
他曾经年轻健康的身体已经不见了。
康伯恩终究得接受事实。
医生说,他受到严重撞击,第五节颈髓神经受伤,肩部以下完全瘫痪。
也就是说,他成了空有躯壳的废人。
“哥,你吃口稀饭好吗?”康仲恩坐在床边,舀了一口稀饭,眉宇之间有掩不住的深深忧愁,但他仍强笑说:“再不吃就凉了,这是你最爱吃的蕃薯粥喔。记得小时候,有次你带我去工厂旁边的空地想烤蕃薯,后来被妈妈叫回去写功课、吃晚饭,结果就忘记要挖蕃薯了,到了半夜你才又带着手电筒偷偷去挖呢!”
康伯恩半卧病床,双眼瞪着天花板,紧抿双唇,不发一语。
弟弟在一旁说些什么,他一句都听不进去。
前一刻他明明还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年轻人,为何现在忽然变成动也不动的石头人了?
拖着这副笨重、无用的身体,他要如何独力活下去?,又要如何为燕玲和晓虹重筑一个完整的家?
窗外,阳光耀眼,蓝天白云;而窗内病床上的他,有如一具死尸。
康仲恩忧心忡忡地放下碗,故作轻松地说:“医生已经说了喔,你再不吃东西的话,就要再给你插鼻胃管,强迫你进食。”
“吃不吃,还不是都跟死人没两样。”他喃喃地说。
康仲恩眼眶泛红,忙转过脸去,过了几秒才又转回来,
“哥,你别开玩笑了,你现在只是需要时间来复健,这几天站板,拉拉筋骨都是很好的开始。”
“手指都动不了,根本没有开始。”
包令他难以忍受的是--他完全不能控制大小便,长这么大,他竟然需要弟弟帮他擦大便、洗,这算什么啊!
他任仲恩为他翻身、做运动、擦澡,身体翻转之间,宛如命运的摆弄,要他向东,他就只能向东;要他向西,他就得向西。
命运还要捉弄他到什么时候啊?他甚至没有上吊、跳楼、割腕的能力!
“哥,我会陪你一起做复健,一定有希望的,你千万不要放弃!”康仲恩极有耐心地劝导着。
康伯恩闭上眼睛,不想理会弟弟,反正他坚持要绝食他们也耐何不了他。
“哥,”康仲恩转了个话题,试图想引起他的求生意志。“你以前常说,将来接下爸爸的工厂,你当总经理,负责管理公司;而我当厂长,专门生产及研发新产品,等你好起来后,我们还是可以重新开始的。”
康伯睹摧佛挨了重重一拳,自从他醒来后,竟然完完全全忘记处理工厂善后的事情了。
“好多事情没办,都快两个月了……”他口气有些急了。
“哥,你放心,我已经卖掉土地,还清银行贷款,连资遣费也解决了。老员工们也都很体贴,没有其它要求。”
“你卖掉了?卖了多少钱?”
“三千万。”康仲恩的表情如释重负。
“什么?!”康仲恩的话彷如一枚威力强大的炮弹,引爆了康伯恩昕有压抑的情绪,他大声吼了出来,“你三千万就卖掉爸爸的财产?我的底价是八千万,你到底懂不懂行情啊?竟然随随便便卖了一个烂价钱!”
康仲恩不知所措地说:“因为银行一直在催缴,如果我们缴不出来,地就会被拍卖。买主说,这块地出过事,买了也不能盖房子,如果法拍的话,恐怕卖不到一千万,他愿意出三千万,先帮帮我们……”
“笨蛋!你这白痴!无知!无能!不懂世事的大学生!”康伯恩破口大骂道:“什么先帮帮我们?他根本就是趁火打劫!你自己算看看,等过了几年他在那上千坪的土地上盖起大楼,他可以盖几百间房子?他可以赚多少钱?”
“可是……”康仲恩被骂到低下了头。
“工厂出事后,你帮了什么忙?我忙得团团转,你却只会跟在后面问东问西的,烦都烦死了,根本不能帮我分担事情!好了,现在还帮了倒忙,卖了这么一点点钱,以后要怎么办?说什么重新开始,不如喝西北风去!”
“哥……”
“反正我就要死了,你爱怎么搞就怎么搞吧,管我干嘛!”
“哥,你不要这样说!”康仲恩红了眼眶,伸手抓住扮哥的手臂,一想到他无法感觉,又模向他的额头,企图安抚他。
“不要碰我!”康伯恩大声嘶吼,用力甩头。
他心里有一股很大很大的闷气--怨、怒、苦、悲、忿、恨、痛、疑、惧……全部被封死在僵硬的躯壳中,无处宣泄,唯一的出口就是还能吃饭的这一张嘴。
“哥,你不要激动。”康仲恩缩回手。
“我不如现在就死掉,省得你浪费医药费!”康伯恩发狂大叫,神情激愤,突然张开口想对着舌头用力咬下去。
“哥!”康仲恩眼明手快,火速地将自己的指头塞进哥哥的嘴巴里。
“啊!”惊叫出声的是隔壁病床的病人,他哇哇大叫道:“我受不了了!我只不过是踩到香蕉皮撞破头,我才不要跟一个神经病住同病房呢!”
“我去叫护士。”家属赶忙跑了出去。
他咬到什么了?康伯恩一时楞住,他刚是想咬舌自尽,可是自己的舌头怎么这么硬?
嘴里有腥甜的血腥味,抬眼望去,只见仲恩紧皱浓眉,神色极度压抑。
“你怎么了?”护士急忙跑了进来,见到康仲恩流血的手指,惊呼道:“怎么回事?你哥哥的嘴也流血了?”
康仲恩以左手手掌捂住右手的伤口,勉强放松神情。“我不要紧的,请妳帮我哥哥检查一下,看他嘴巴有没有受伤。”
康伯恩如梦初醒,突感惊慌,他自杀不成,倒把仲恩咬伤了!
“快!护士小姐,快帮我弟弟擦药,还要打破伤风,快啊!”
“唉!你们兄弟……”护士摇摇头,又跑出去拿药物。
“哥,我没事。”康仲恩露出微笑。“还好你没咬到自己,不然嘴巴不能吃东西,真的就要插鼻胃管了,那我就不用哄你喝……”他的声音渐渐哽塞,再也难以强颜欢笑,最后连话也说不下去了。
他转过身子,以手臂抹了抹脸,深深吸了一口气。
听到弟弟沉郁的吸气声,康伯恩的脑袋一片混乱,他看了看周遭,旁边是一张陪病床,上面散乱着小被子和报纸,那就是仲恩一个多月来睡觉的地方吗?
他不是该回学校上课吗?怎么能二十四小时陪在他身边为他把屎、把尿?而且还得兼顾处理工厂的事情?
他的么弟,他只是一个大学生,如今却扛下他曾经扛过的重担!
而这重担又加上他--一个只会吃喝拉撒睡的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