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敖大惊。“你要他改书,又烧他的书?他一定很心痛啊。”
“没办法呀,他自己闯的祸,还得自己收拾,他可是哭得像下大雨,差点没把火给浇熄了。”
“巡抚那本呢?”
“阿敖,别忘了绍兴出师爷,巡抚身边的师爷正是绍兴来的。”
“调包了?”
“旧书拿回来,昨晚也烧成一把灰,呵呵,天衣无缝。”
“那牛粪和猪?”
“那是你陈发叔叔的杰作。于敏中昨夜在船上喝醉了,我怕他赶不及醒来,要陈发想办法拖延时间,我这个四十年老管家,办事深得我心啊!”
想到今早街上的趣事,陈万利大感得意,诗兴大发,思量片刻便吟了起来。
“牛粪多,牛粪香,晒乾烤火煮锅汤,烧完依旧硬邦邦;猪只多,猪肉香,宰了分尸泪茫茫,火腿一样香又胖……”
陈敖很想拔腿就走,过去在陈家,只要陈大老爷一吟诗,妻妾儿女丫鬟仆役无不落荒而逃,他也不例外,只有管家陈发能耐心赞美老爷的奇诗。
“哇哇!”一声响亮的啼哭打断了陈万利的灵感。
“甜甜生了!”安居乐大叫,急得就要冲进房间。
米软软打开门,探头笑道:“姊夫,是一个漂亮的妹妹!别进来嘛,整理好了再说。”说完又开起门。
“哈哈!”安居乐笑得合不拢嘴,举起安心心兜圈子。“是妹妹!心心,果然是你要的妹妹,你当大姊,我当爹了。”
“哇哈!”本来就是爹嘛!安心心也跟着大笑。
“哇哇!”里头婴儿啼哭不断,响亮无比,此起彼落……
米软软又探出头,神情十分激动。“姊夫,姊夫,姊姊又生了,是个弟弟。”
安居乐呆住了,憨憨地放下安心心,脑筋实在转不过来,到底甜甜是生妹妹?还是生弟弟?
米多多赶来,又跳又笑地摇着傻掉的姊夫。“双双对对,是双生儿啊!”
“啊?!”
陈敖的心情也随之激动,好像他也变成这家庭的一份子,真真实实地为他们欢喜动容,深刻地体会那份扎实稳定的幸福感。
好一会儿,产婆出来向安居乐恭喜,他立刻带着安心心进去,又过了片刻,米软软才带着笑容出来,轻轻掩上房门。
“呵。”陈万利微笑转身。“我饿了,多多小爷,你们可要请客唷。”
“没问题。”米多多朝陈敖挤挤眼,带着不相干人等离开院子。
小院子里,只剩下陈敖和米软软。经过一夜一天的折腾,此时两人对望,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软软。”他执起她的小手,柔声道:“你辛苦了。”
“不,我不辛苦,是你今天辛苦了。”她抚上他厚实的掌心。
“看姊姊生女圭女圭,不怕吗?”
“不怕。”米软软水灵大眼灿亮,笑容甜美。“上回心心出生,我也在旁边帮忙,真是不可思议,姊姊和姊夫相爱,就可以生下女圭女圭……”她脸蛋泛起红晕,这件奇妙的事令她想不透。
“软软,你不知道怎么生女圭女圭吗?”
“我……我怎么知道?”她羞得垂下头,埋在他的怀里。
“软软呀。”他拥住她,不再说让她难为情的话,只是静静享受她的温柔。
冬阳晒在他们身上,暖洋洋地十分舒适。
“敖哥哥,真好,你没事了……”
“我还是得走。”
米软软抬起头,盈盈水眸溶入了忧伤颜色。
“软软你听着,我已罢官,照官场伦理来讲,新大人来了,我就不能待在这儿让他尴尬。苏州父老在运河边摆酒席,准备黄昏时为我饯行;还有,我想回绍兴祭拜父母,看看伯伯一家人,软软,你了解吗?”
米软软咬着下唇,轻轻点头。
陈敖轻抚她的脸颊。“皇上要我回家念书,也许我要一直待在绍兴……”
“这里也是你的家。”
“我什么都没有了,没屋、没房、没钱……”
米软软看到他的落寞和软弱,经历了这么大的起落,他一定还不能回复平静心情,这也是他看起来不开朗的原因吧?
暂时离开苏州是好的,让他回去看看故乡山水,休养一段时间,便能忘记这里的挫折和苦恼。
可这样一来,她会非常非常想他,甚至当此刻他还抱着她时,她已经开始想他了。
她不再是昨夜那位惊慌无措的小泵娘,她已有足够的勇气面对生命的转折;虽不知要如何帮他,但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他烦忧。
强忍住泪水,她笑得格外甜美,大眼也格外清亮。
“敖哥哥,你穿这件衣裳很好看,你喜欢吗?”
“软软的一针一线,我都喜欢,就算你缝成一件叫化子的补钉衫,我也天天穿在身上。”
“你总爱闹。这样吧,我再帮你缝件小庇,做双厚袜子,托人送去绍兴。”
“软软……”
“来,我来量你的尺寸。”她轻轻推开他,张开大拇指和食指权充量尺,在他肩头比划起来。“你的身形和我哥差不多,可我还得亲自量一下,这才能做的合身好看。”
她在他肩头、手臂、胸膛比来比去,那女敕白指头轻柔点着,像是一只跳跃的小蝴蝶,一再点出了他心湖的朵朵涟漪。
她转到他身后,轻笑着。“你毕竟年纪大些,背部比我哥宽些,不不,一定是这些日子让你吃胖了。你日去绍兴,别忙着读书忘了吃饭,不过,陈伯伯家里一定有丫鬟服侍你,提醒你吃饭,我可不准你喜欢那儿的姑娘喔。”
陈敖猛然转身,紧紧抱住她。“软软,我只要你陪我,烧饭给我吃。”
米软软闷在他的怀里,一动也不敢动,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怕在他的热气薰炙中,她会扯住他,不让他走。
她不哭的,她要敖哥哥放心。
陈敖心绪实在太过混乱,欲语还休,只能将千言万语透过他的手掌,揉进她的背,深入她的心底。
昨夜的告别是绝望无奈,今天的告别却是更大的失落了。
“敖哥哥,天快暗了,你得去河边了,别让父老们等太久。”她抬起脸,轻柔地抚平他衣服上的皱摺。
“嗯。”
“敖哥哥,再见。”
“再……”
他喉头哽咽,原以为可以一手掌握的命运,竟落得宦海浮沉,惶惶无所依,甚至无法陪伴在心爱的软软身边。
“软软等你回来娶我。”米软软眼里光采灿灿,声音坚定。
一句话,有如一股巨大力量输入他的体内,他以更大的力量用力握住她的手掌,激动地望定一夕之间变得成熟动人的米软软。
“我会的。”
许下承诺,两人都笑了。
再度送他离去,米软软只送至小门边,他亦不再回头,毅然前行。
两行热泪流下,她立刻抹去,告诉自己,她已学会承担人生的酸甜苦辣,经过去除渣滓,重新调理,就能留下最难忘的好滋味。
懊振作起精神,去为姊姊炖煮麻油酒鸡了。
※※※
一个月后,除夕夜。
今年丰富之家的年夜饭桌边,多了两个新人,那就是躺在摇篮酣睡的双生儿:安双双、安对对。
米多多吃了一口菜,伸长脖子看一眼,舒口气道:“幸好这两个女圭女圭睡着了,姊姊和姊夫才能得空吃饭。”
“是甜甜辛苦了。”安居乐不忘为老婆夹上一大碗的猪脚、猪肝和牛肉。
“心心也辛苦了,替娘端茶送点心,还会帮双双对对穿衣服,真是乖巧懂事的小姊姊。”米甜甜笑容满足,为女儿撕了一只肥腴的胭脂鹅腿,再舀上一碗安心心最爱的冰糖炖鸽蛋膏。
安心心依样画葫芦,她太矮看不到整个桌面,乾脆站到条凳上,小手拎起一条酥炸香鱼,笑呵呵地道:“姨辛苦了,和心心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