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他对合欢的爱恋是如此深刻,但那是阿兆的?还是吉利的?
不管了,他不是阿兆,他是吉利。他只肯定件事;他爱合欢!
站起身子,他决定再去跟合欢表明心迹。
“师父,师父!”非鱼总是不识相地出现。“我挖到宝了……啊!你在哭?”
“哭什么啦!”指节敲了他的圆头,再抹抹脸。“沙子扎进眼里了。”
“我帮你吹吹。”非鱼殷勤地爬上椅子。
“算了,你全身是土,又弄得满地沙。”吉利一点也不能接受小表的好意。“去!拿扫帚把地清乾净。”
非鱼仍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扯他。“师父快来啦!我挖到一尊神像了,不知道能卖多少钱?”
神像?吉利心念一动,难道是遗失多年的孝女娘娘神像?当年蒙古人打入村子战况惨烈,整个村子全毁,逃难的村人在不得不接受元朝统治之后,陆续回村!这才重新建立起芙蓉村。
回来的年轻人刻了目前这尊女童神像,如今,又过去一百五十年了。
吉利立刻甩开非鱼,大步跑到庙后空地,地上躺着一尊沾满尘泥的石像。
“非鱼,去拿清水和刷子来,快呀!”吉利激动地蹲,也不顾湿泥土屑,伸手就去抹石像的睑。
经过快速的洗刷,吉利竖立起这座半人来高的石像.心跳剧狂无此。
非鱼也是目瞪口呆。“好像仙姑姐姐!”
石像以整块青石雕就,脸孔柔美、神情婉约、美目含情,长发如水泽垂泻,修长细致的双手拿着一枝柳条,身形窈窕,裙裙飘飘,仿若乘风归去。
天!这简直是梦境里的合欢,柳条荫中,佳人泪垂!只是这尊雕像是欢愉自在的,就像她在田里望见他的快乐表情。
吉利颤抖地伸出手,情不自禁地抚向雕像的脸颊,如同为她拭去梦中来不及擦乾的离别泪水。
触手冰冷,这是一尊死掉的雕像。
“合欢……合欢……”吉利忘惰地念着她的名字。
老柏树飘下一片落叶,诉说着早秋的讯息,吉利一抬头,看到合欢站在树荫深处,脸色苍白,晶泪盈盈。
“姐姐!”他呼唤一声,她倏然消失。
非鱼探头探脑的:“仙姑姐姐在这里吗?快叫她来看!”
吉利怅然摇头。她又消失了,难道他就注定要一再找寻她,永远不停歇吗?
***
直到天黑,合欢都不曾出现,但灶台上仍为师徒俩准备好饭菜。临睡前,吉利坐在床上,心思百结。
“非鱼,过来!”他一把逮住准备爬上床睡觉的非鱼。
“师父,做什么啦!别掐我的脖子!”
“你这五颗石头一定有问题。”吉利扯着非鱼的彩石项练。自从上次绳线被扯断后,合欢又帮非鱼重新结好,让他照样戴在脖子上。
“你不要我挖的大石头,就来抢我的小石头?”非鱼也扯住绵线,不让恶师父来抢。
吉利死命地抓住五颗彩石。“你说这里面有五辈子的记忆,那你记起了什么事情?有没有作过奇怪的梦?为什么我们会碰到一起?对了,你一定是我的仇人,说不定是姐姐的坏后爹,所以这辈子要让我打个痛快,帮姐姐报仇!”
“你在说什么?我都听不懂!”非鱼死命推开吉利。“坏师父!臭师父!你再欺负我,我就告诉村人说你骗人,你抓的鬼就是我!”
“呵!你这小表也变机灵了。威胁我?我就叫你吐出赃物,再送你回去当和尚!”吉利扯了他蓄长的头发。
“不要!”当和尚是他挥之不去的五世梦魇,非鱼一下子吓得停止扭动。
吉利轻易地取下他的彩石项练。“借师父。”
“要借就早说嘛!脖子都被你捏断了。”非鱼嘀嘀咕咕,抚着发疼的脖子,抱起棉被,怨恨地窝到吉利脚下。
不消片刻,非鱼均匀的呼吸声传来,已然熟睡。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纵使抱怨生气,也是转眼就忘,从来不会搁着心事。
吉利抚模着彩石,自从他遇见合欢后,他就变成了一个有心事的男人。
前世?来世?他一向信口开河,滔滔不绝地向村人述说各人的前世天缘,强调因果循环,结论就是要做善事、捐功德,这才能世世平安富贵。
那他是否也有前世?他是阿兆?抑或阿兆的灵魂附在他身上?不然,为什么几乎是第一眼,他就爱上了合欢?
头痛欲裂!吉刊歪在床上,慢慢地看到彩石逐渐变大,颜色变灰,终於变成了一大块白玉大石……
***
宋,靖康元年。这个年号像幅鬼影,飘在他头上。
吉利看到自己拿着凿子,认真地雕刻白石栏杆的纹饰,他身后是一座巍峨的宫殿,还有许多人分散各个角落,像他一样辛勤地工作。
闰十一月的寒风吹得他浑身打颤,他呵了呵手掌,心底涌出暖洋洋的热流,他不必买新冬衣,他要把钱存下来娶合欢。
来到汴京已经两年馀,他跟着舅舅四处盖房子,也慢慢攒了一些钱。八月,表妹出嫁,舅舅慨然应允将表妹的房间改作他和合欢的新房,他原本打算年底前回乡迎娶合欢,却因为应聘修筑宫殿而滞留下来。
没关系,帮皇帝盖房子可以赚更多钱。他已经托人带信给合欢,告诉她,等明年春暖花开,宫殿工事告一段落,他就会接她北上。
他脸上带着笑容,全然没注意到城外的兵马倥偬。
北方的金人分两路进攻,会师汴京,大宋国都不堪一击,兵败如山倒,最寒冷的十月终於到来,金人杀入皇宫,皇帝投降。
当金兵来到他身边时,他还在雕凿一朵复杂的牡丹花。他望着大刀,吓得手脚发软,工具散了一地。金兵知道他是有手艺的工匠,没有杀他,叽哩咕噜说了一串他不懂的话,再把他和其他工匠关到未完成的宫殿里。
他生命的冬天降临。没有多久,金人带着太上皇和皇帝,连同后妃王族,以及他们这群工匠,浩浩荡荡地回到北方的会宁府。
会宁府?这是个从未听说过的地方。那里的夏日白天极长,到了入夜时分仍有天光;冬日却正好相反,午后天就黑了,暗无天曰。
他又被派去修筑皇宫。北风呼号,手脚冻僵,他想逃,却被抓回来,几千里的故园路途,不是轻易能飞越的,甚至连只字片语都送不出去。
一年又年过去了!他日夜思念合欢,想到心痛,痛到无力,他紧紧守着回去娶她的诺言,咬牙支撑,在苦寒之地熬过每一刻。
十年茫茫,他的心已冷,回乡无望,他不再奢望合欢会等他,只能祈祷她嫁得好夫家。那天,他徘徊於松花江畔,远眺壮阔肥沃的黑土平原,心头却是一片虚无,回苜瞥见一块温润的大青石,他想到了合欢细腻的肌肤。
他把青石带回住处,往往在一天劳碌之后,他半夜不睡,坐在满天寒星下,慢慢雕琢,细细刻凿。渐渐地,那张思念的脸孔浮现出来,对他微笑。
他不知道刻了多久,再伸手抚向她的雕像,竟是一双乾枯发皱的老手!
***
吓!吉利吓得惊醒过来,忙举起双手瞧看,还好!仍是饱满光泽的年轻大掌。
又作梦了!吉利痛苦地敲着头颅。这个梦境没有说一句话,所有情景就像走马灯快速转过,历历在目,一眨眼就飞逝数十年的光阴。
可恨啊!他重后重捶向床板,都怪秦桧老贼害死了岳爷爷,否则当年岳家军直捣黄龙,收复河山,他也可以回乡娶合欢了。
他?!他是谁?是苦命的阿兆?还是今世的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