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落地窗前因晨风清脆作响的风铃是她亲手挂上的,茶几上的秋海棠是她摆的,墙上的黄金葛是她种的……她真是个植物迷,就连楼梯都有她移植的各式小花草。他还常常看到她像是和老朋友打招呼一样和这些小东西闲话家常,而且还振振有辞地说,这样花草会因为感到有人关心而长得好。
真是一个傻女孩!
厉拓因这样的回忆而摇头,露出一个爱怜的微笑,他顺手拿起茶几上有些垂头丧气的黄金葛:“你们也因为她的离去而难过吗?”他喃喃地对着手中的植物低语。
就这样微愣了好半晌后,他对自己竟然学着繁星和植物说话的习惯皱起了眉头。她真是深入到他的血液之中。他还真以为这些植物听得懂他的话吗?这些东西会懂得繁星已经离去的事实吗?
这根本就是可笑的想法。这些东西会奄奄一息只不过是因为缺乏水分。通常都是由繁星在照顾这些东西,如今她不在,自然没有人替它们浇水,就是这么简单。
于是,他像是拿到什么烫手山芋似的,火速把手中的黄金葛放下。他应该把这些该死的东西,连同她的身影一起忘记的。
他又伸出手想把这些繁星带进屋子的盆栽丢出去,但他的手却在半空中停了下来,似乎他的手有自己的意志。
如果把这些东西丢了,她一定会伤心的吧!
“你很想那个丫头吧!”厉老爷子的声音吓了厉拓一跳,因为厉老爷子一向很少出现在冷松阁。
“没有。”厉拓否认得似乎太快了,明眼人一听就知道他在讲反话,更何况是阅人无数的厉家老爷子。
只见厉老爷子用他炯炯有神的目光直直地注视着厉拓。那像是会看透一切的目光,让厉拓不觉地转开了和厉老爷子对视的眼眸,假装很专心地注视着他手上那个本来是要被他丢出门的盆栽,仿佛那上面突然长了一个头似的。
“去找她吧!”
“您找我有事吗?”厉拓顾左右而言他。
“以你的身手竟会完全没有察觉到我的出现,现在的你,能让我放心把武馆交给你吗?”
“您放心好了,我绝不会耽误武馆的事的。”
“该死的混小子,谁管这武馆怎么了?我说的是你!我就不能因为关心你而来看你吗?”
厉老爷子突然发火大吼,音量之大把厉拓都吓了一跳。
“怎么了?”
厉拓整个眉头都皱了起来。他不晓得他说错了什么话,会让厉老爷子发这么大的脾气。他和他虽然一向不怎么亲,倒也相敬如宾,像这样子吼他,这倒是第一次。
“你还问我怎么了?!武馆、武馆,你别老是把武馆拿来当借口,难道你除了这间武馆之外,什么都不关心吗?”
“可是武馆是您……这不是您要……”厉拓的思绪有些紊乱,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心中呼之欲出,可是又抓不住一个完整的概念。
“你以为武馆是我最重要的东西?”厉老爷子的脸上似乎因忍受着强大的痛苦而皱在一块。
不过,现在的厉拓却无暇注意这些,他的脑海中想的全是要把如旋转马车般转个不停的思绪给停下来:“这不是您要我回来的惟一原因吗?”
“谁说我要你回来是为了这问武馆?”厉老爷子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说法,声音陡然上升了好几度,“我要你回来,只是因为你是我惟一的孙子!”
“可是妈妈她……”
“是娟儿说了什么吗?”
“她生下我,只是为了我能回来接手这间武馆,替她完成她不能尽的责任。”就连讲这一句话,都还会令厉拓的心像是被刀划过般地疼痛。
他妈妈不但没有虐待他,甚至尽力把最好的一切都给他,所以才会因为操劳过度而病死在陋巷。可是她也从来不曾爱过他,她总是无时无刻提醒他,他的存在只是因为她需要他去帮她完成应尽的义务,替她偿还为人子女不能尽孝的债。
这或许听来残忍了些,尤其是对一个和母亲相依为命的小孩子来说。不过,这也不能怪她,又有谁能爱一个本来就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呢?更何况,他的存在在母亲的眼中,只是她识人不清的证据。
“娟儿怎么能这样对你说?”
厉老爷子不相信他听到了什么!怎么有做母亲的会让她的孩子以为自己只是为了某一种目的而存在呢?
“她说得也没错,我的存在如果没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多余,我本来就是一个因错误而生的结果。”
“这就是你在娟儿死去的时候,突然离开武馆的原因?”
厉拓看了厉老爷子一眼。他憔悴的神情让他不忍不理他。
“到武馆是妈妈的希望,她知道,您一定会看出我是块练武之材,而我是为了她的期望而待在武馆;或许是年少的叛逆,我心中渐渐有一种不满,我想反抗自己存在的目的,所以,我在妈妈去世的时候离开了。”他证实了厉老爷子的猜测。
“那你为什么又回来了?难道只因为我去找你?”
厉老爷子又急急地问。好不容易厉拓愿意和他像这样把话摊开来说,这可能是他惟一可以明白他的想法的机会。
厉拓摇摇头:“我想我还是会回来的,因为人是不能逃离自己既定的命运,我只是需要时间去想通这一点,而您的来到,只是加速我作出这个结论罢了。”
“难怪你会宁愿自己一个人住这儿了,我的存在对你来说就像是一座牢笼。”厉老爷子像是打了败仗似的垂下一向挺立的双肩,岁月的痕迹似乎在刹那问浮现在他的脸上,“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的倔强,你母亲不会离家出走;如果不是我的愚昧,娟儿也不会宁愿死在外面而不回来;如果不是我那愚蠢的自尊,能早一点把娟儿接回来,你也不会有这样的童年……”
厉老爷子讲到后来,似乎再也支撑不下去了。他将头埋入那布满斑点且枯槁的大手中,仿佛全世界的重量在顷刻间全压在他的身上。
这能怪他吗?他已经活了将近一个世纪。或许在所有人的眼中,他是一个成功的象征,黑白两道莫不敬他个三分,可是真实的他,却是一个害死自己女儿,也让自己惟一的孙子变得封闭的人。这样的他,还有什么可引以为傲的?
“爷爷……”厉拓不知道他的话会引起厉老爷子那么大的反应。
他一直以为厉老爷子对他的观感也该和他的母亲一样,而厉老爷子一向不甚和善的表现,也让他更确定自己的想法。可是为什么他现在的表现却好像他是真的在乎他这个人,而不是因为他能帮他接手这间武馆?
“看到我的脸,会令你憎恶吧!我就是让你必须有那样童年的罪魁祸首,你会恨我也是应该的。”
“不是的,我以为您受不了看到我……”厉拓辩解着他为何独自住在冷松阁。
他是害爷爷失去女儿的那个男人的儿子,他以为爷爷一定会跟他妈妈一样受不了看到他,而且他已经过了那种期盼别人接受他的年纪,所以,当初他才会开出这样的条件。他以为这样是最好的,没想到他这样的做法会伤了爷爷。
抑或像繁星所说的,他是明白的,只是他也想借这样的做法来惩罚他爷爷?
可是就算他现在听到了爷爷的忏悔又如何?他是个私生子的事实依然不会变,他只是逼得一个他尊敬——这一点,就算他怎么也不能否认——的老人必须压下自尊承认他犯的错。这就是他所要的结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