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大人恕罪,香料的配制,只差最后一道手续,要是天明之前没有完成,这数日来的所作所为,就功亏一篑了。”她依偎在宽阔、暖烫的男性胸膛上,巧妙的委婉拒绝。
必靖低咒了一声。
紧握住她纤瘦手腕的大手,松开箝制,不再圈困着她。
那是她连日来的辛劳,他不愿意看到,她的心血付诸流水。再者,他的确需要那些香料。
“我离开之后,你就给我好好的吃着、睡着,其余什么事情都不许做。”他要求愈来愈多,却是那么理所当然。他是天生的王者,早已习惯了,每个人都听命于他。
极为希罕的,她竟然摇了摇头。
“我睡得不多。”
“为什么?”
“因为梦。”她告诉了他。“我会作恶梦。”
“梦见什么?”
“我的爹、我的娘、我的兄姊、我的亲朋好友。”
“他们怎么了?”
“死了。”
“怎么死的?”
她沉默许久,才又开口。“被杀。”
“被谁所杀?”
这次,她没有回答。
“告诉我是谁,我为你报仇。”他徐缓的说道。
她是属于他的。
所以,他要为她报仇。
就像是,他曾为幽兰报仇。
“身在乱世,遇到兵荒马乱,我认不得杀他们的凶手。”她再度摇头,不愿意再谈论这个话题,反而起身在睡榻旁的木柜里,取出一个新枕,替换了他脑下的旧枕。
这枕是由她亲手缝制,上下和两侧面的中部,各用红线钉成四个十字形的穿心结,两头各有一个十字结,固定枕芯,里头塞着各种芳菲的香料。
“这枕的味道,与上次不同。”他靠在枕上闻嗅,枕香与满室的炉香,交织成一种让人沈醉的气味。
“我换了香料。”她俯身轻声说道,哄着这个乱世之魔入梦,长发垂落他的胸前。“各种香料皆有不同用途,菊枕明目、豆枕安眠、麝香枕定神、芳若枕镇魂,佩兰枕能够解暑化湿。”
他在芬芳中闭目,嘴角有一抹冷诮。
“那么,你告诉我,该用什么枕、什么香料,才能平息我梦中的尔虞我诈、兵凶战危?”
她没有回答,而是贴着他的胸怀卧下,以娇小的身躯,暖和他的身躯、他的梦境,也让香气更暖更浓,沐浴包围他的所有感官,充盈他的呼吸、他的血肉。
不一会儿,关靖又入睡了。
确定他安眠之后,她才如猫儿般轻巧的起身,踏下睡榻,离开温暖的软褥,重回寒意袭人的花厅。
她收来些许丁香,加入荳蔻,置入研钵中,仔细的、慎重的、静静的碾碎研磨,剥去外层坚硬的壳,揉碎柔软的蕊。
墙角的明光铠上,映出她的一举一动。
一阵冷风穿帘而入,鲜红色的香料,被风扬起,如一层难散的红雾,弥漫了她的双眼,沾惹她的发肤衣裳,覆得她一身浓红,像极那场腥风血雨。
那场她夜夜都会想起的恶梦。
她更用力,更狠,也更缠绵,把丁香与荳蔻磨得更细更碎。
记忆却是碾不碎、磨不灭、抹不去、挥不开,仍旧历历在目。
十年之前,北国的夏夜,无数的南国将士,身穿白衣白甲,持着“报仇雪恨”的旗帜,持刀恣意屠杀。无数的北国人,在攻击下死于非命,尸首投入沈星江,原本清澈的河水,被染成滔滔血海。
她对他说了谎。
其实,她记得。
记得很清楚,太过清楚了。
那天夜里有凄厉的哀嚎、恐惧的哭泣,不断交杂回荡,响彻北国的旷野。
接着是寂静。
无止无尽,如死一般的寂静。
她陷在一片血海中,躲在无数尸首下,战栗抬头时,看见一个男人穿着白衣银甲,高跨在马背上,睥睨着遍地尸首。他的战甲上溅了血污,那是她父母的血、她兄姊的血、无数无数北国人的血……
她记得他。
记得清清楚楚。
杀害她的爹、她的娘、她的兄姊、她的亲朋好友的真凶就是他——关靖!
丁香与荳蔻碎开,化为一钵艳红香屑,再也辨认不出原来形状,一同倒入混合了各式各样,只有她知道比例的香料粉末中。
香料,可以成为药。
香料,也可以化为毒。
她为关靖焚的第一炉香里,其实就已经巧妙的混入了毒,但是浓郁的香气,却成功的掩盖了其中的毒,至今无人察觉。
就是香料中的毒,在治愈他的伤口、让他安睡的同时,也侵蚀他的血肉,种下他的病因,让他饱受头痛之苦。而他至今没有察觉,仍旧饮鸩止渴,依赖她的调香,不可自拔。
窗外的天色,还很黑很黑,黑得像是黎明永远不会到来。
她将一个月份的香料,以及掺杂在其中的毒,全数收拾妥当,放置在一个匣子里,连同另一个同款式的熏炉,也一起搁了进去,最后又检查了一遍过后,才盖上匣盖。
而后,她转过身,望着睡在榻上,闻嗅着掺毒的浓香,正深深酣睡的关靖。
他的头痛之症,会让他日日焚香,没有一刻能够缺少香气的陪伴。不用一个月的时间,这些毒就会在他身体里,根深柢固的留下,再也消除不了。
这,就是她来到他身边的真正目的。
这,也就是她的梦寐以求的愿望。
如今,她的愿望就将达成了。
她要复仇。
第8章(1)
必靖率军离开凤城,一去就是两个多月。
这段日子里,沉香始终遵守着,他离去前一夜,要她承诺的条件,日日饮水、餐餐用膳,没有缺漏过一回。
北方十六州的断粮惨况,因为大雪不断,救援得更为艰辛,耗费的时间也更多,大军在雪地分工合作,疏通道路、运送粮食,人人各司其职,虽然疲惫不已,但军心始终凝聚不散,才能度过重重难关。
那是因为,关靖的统御之力,天下无人能及。
长达两个多月,他忙于救灾,但是繁琐的政事,仍被写为绢书,送给他过目之后,再由他下令处置。
另外,她还知道,关靖也没有一日,忘了该要焚香。
因为最初那个月将尽时,送绢书的使者,就按照他的命令,前来拿取她调配的香料,连同绢书一并送往北方。
这也是这段日子以来,她跟关靖的唯一联系。
他离开之后,她就觉得怅然若失,如失了魂魄般,时常整日坐在窗边,望着满园的梅花枝头覆雪,结蕾、绽放,然后凋零。
好像,心被挖走了。
她告诉自己,是因为复仇的对象,不在眼前了,瞧不见复仇效果的她,才会有这蚀心般的失落。
是的,一定是这样的。
她这么告诉自己的,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好像在催眠着一个,并不相信这个理由的人……抑或是,其实,在内心某处,连她也不知晓的地方,还有更纷乱、更骇人,教她不敢深思的原因……
日升日落、月升月落,跟她都全无关系。
她的人在这里,心却不在这里。
她的心,早在两个多月前,已经去了北方。
直到某一天夜晚,固定的四菜一粥的晚膳里,多了一道肉食,几近寡静无言的她,才开口问了婢女。
“今天怎么加了菜?”
“姑娘,今晚是除夕。”婢女回答着。“历年来府里,都按照中堂大人的吩咐,在这餐加了这道酱烧四喜丸子。”
“是吗?”她看着,以冰糖酱油红烧的肉丸子。她没有胃口,但是,她还是会吃下这道菜。
因为,她承诺过了。
筷子挟开肉丸,取了一口大小,挪移到调羹上,还没有入口,远处传来的声音,却猛地穿窗而入。
轰!
那声闷响,让她心头一震,吓得松落筷子,连调羹与剁得极为细腻的猪肉,也都一并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