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来,婢女们伺候她沐浴时,用的虽是暖烫的热水,却不像是渤海太守的家里,还特地在浴水里头,添加比黄金还要珍贵的玫瑰香露。
而送来的可口晚膳,连分量也讲究,尽量不造成浪费。
她环顾整间屋子,寻找奢华的痕迹,却是遍寻不着,甚至发现家具也是使用多年,是受到精心修护,才完好如初。
看来,让高官富贾敢怒不敢言的节俭之令,关靖非但是奏请者,更是实行得最落实的人。
斑高在上的关中堂府邸,不论建筑摆设、吃穿用物,都远远不及寻常富商,或是位阶低下的官员家里,来得奢侈宽裕。
这个男人,就连律己也这么严苛。
南国就因为有了他,才能渡过沈星江,打退北国千里。南北两国长达百年来,隔着沈星江,相互牵制的战局,全因他一人而变。
这么多年来,她未曾听说过,他收受过任何一件贿赂,不管送来的是金银珠宝、刀枪不入的战甲、延年益寿的千年人蔘、闭月羞花的美女,他一律不收,且贿赂者全部处死。
直到今天。
渤海太守虽然也被处死,但是关靖却收下了她。
沉香走到窗前,推开了窗子,任由寒风夹带浓雪,吹灌入屋,扬起她的长发,吹得她全身冰寒。
她探手出窗,张开手掌。
风雪将粉末吹卷上天,艳红很快散入白雪中,如被饥渴的鬼魂们,争夺吞吃的祭品,很快就消失不见。
“别急。”她用最轻的声音,对着风雪呼号的天际,喃喃低语着。
就连她掌心的碎粉,也被风雪舌忝噬得干干净净。
“别急。”
她对着虚无的夜空说着,也对自己说着。
是的,不能急,也不须急。
她已经来到关家,被关靖留下,就算她想要离开,关靖也不会放她走。
如今,时间很充裕。
必上窗子,沉香走回屋内,坐到床榻上头。她拉起迭好的被子,覆盖在身上,整个人蜷缩在厚暖的被褥中,感觉冰冷麻木的身子,因为被褥的温暖,逐寸逐寸开始刺痛。
别急,这就要开始了。
她有充裕的时间,能够实行梦寐以求的计划。
纵然全身刺痛,她的心却是那么雀跃。但是,即使她心中雀跃,血色淡薄的唇瓣却始终未曾扬起,更别说是露出笑容。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笑过了,好像早就忘记,该要怎么笑了。
娇小的身躯,在被窝里蜷缩得更深。
或许,只要达成心愿后,她自然而然就会再有笑容。
夜渐渐深了,风雪还在窗外呼号。沉香在幽暗的被褥中,多年来首度容许自己,稍稍享受喜悦的甜美滋味。
她的愿望,即将就要实现了。
“时间很充裕。”她轻声说着,慢慢闭上双眼,陶醉在欣喜中。
那是多年以来,沉香睡得最香甜的一个夜晚。
第3章(1)
必靖用人,唯才是用。
受他提拔的人,不论是智冠天下的文人,或是常胜沙场的猛将,莫不感念在心,非但倾尽全力坚守岗位,不敢有半点懈怠,且全数对他忠心不二。
沉香被纳入关府,才三日不到,一位身穿玄衣的年轻文人,越过在门外久候的官员,罔顾众人的注视,直接入了关家。
擅闯关府者,向来只有死路一条。
但,唯独有少数人,得到关靖的应允,能随时进出关府。
而这个年轻文人,就是其中之一。
必靖与官员们的对话声,穿透窗上的宣纸,清清楚楚的传到偏厅。他坐在偏厅里,仔细倾听着,极有耐心的等着。
直到日落西山,官员们都离去时,侍卫才开口禀告。
“主公,韩良大人已在偏厅久候。”
必靖微微挑眉,嘴角轻勾。“韩良,你还醒着吗?”他问。
身穿玄衣的年轻文人,从偏厅踏入大厅。长明灯的灯火,照亮他儒雅的脸庞,还有那与实际年龄,极不相称的满头灰发。
“主公忙于政事,属下哪有脸面入睡?”韩良慎重跪下。
必靖啜了一口热茶,嘴角笑意更深了些。“这些繁琐的政事,连我都听得昏昏欲睡。”
“主公说笑了。”
“既然知道我是说笑,你怎么不笑?”
“属下笑不出来。”
“我该因此治你的罪吗?”
“请便。”韩良神态不改,镇定如常。“但是,请主公降罪之前,还容属下向主公说明一件事情。”
必靖斜倚在榻上,背靠四爪蟒纹绣团,仰头闭起双目,懒懒的说道:“我那日就在猜,你何时会出现。”
“这么说来,主公也知晓,自己犯了错?”他问得一针见血。
普天之下,敢直言关靖之错的人,恐怕只有韩良一人。
“我当日也在猜,何时会听见你说这句话。”关靖懒懒一笑。
“恕属下直言,主公留下那名女子,实属不智。”韩良振振有词。语中有毫无隐瞒的责备。“医者,能救命,也能害命,最该提防。”
“她的模样,与兰儿几乎一模一样。”
韩良身子略僵,仍是直言不讳。
“如此一来,更是危险。”
“那么,你想盘问她?”关靖好整以暇的问。
“不。”韩良摇头,从宽袖中拿出几张薄纸,纸上写得极满。“属下已经将她的来历调查清楚了。”
“说。”
“此女姓董,是凤城名医董平之女,董平因救人无数,受皇上赏赐,价值连城的万年沉香,故女儿就以此为名。”纸上的文字,已被他牢记在脑中。“董平死后,她继承衣钵,已是一位名医。”
“她的身分背景,倒是干净如白纸。”
“愈是干净,才愈是该防备。”韩良审慎进言。“主公,千万要小心。”
必靖抚着下颚,神色如谜,沈吟半晌之后,蓦地露出一抹邪诡的笑。那笑,太复杂,让人分辨不出他的心绪。
“世上有些事,愈是危险,就愈是迷人。”他缓缓说着。
韩良脸色乍变。
“主公!”
“我已经决定留下她了。”
事到如今,韩良明白,再多劝言也是枉然。主公一旦作了决定,就无人可以动摇,更别提要让他改变主意。
眼看关靖缓缓起身,跨步来到他的身旁,抬起宽厚粗糙的大手,搁置在他的肩上。他恭敬的伏身,不再多言。
“韩良。”
“在。”
“今日官员们上报的政事,你记得几件?”关靖问。
“一百七十三件,全数记得。”
“很好。”他用大手拍了拍,最信任的谋臣。“今日这一百七十三件政事,全由你规划处置,作为你不笑的惩罚。”
“是。”
交代完政事后,关靖在奴仆的伺候下,径自离开大厅,往宅邸深处走去,那高大的背影如一座山,坚实难以撼动,每踏出一步,就在雪地上踏出一个深印。
彬在原地的韩良,只能注视着,那个自己誓死效忠的男人,走进茫茫细雪中,背影在白雪中愈来愈淡去,最后终于再也看不见。
***
必府的深处,时光彷佛冻结。
白昼时虽然有官员往来不绝,但是宅邸深阔,就算是前厅来了什么人、上报了什么事,甚至是再有人被关靖处死,宅内也根本听闻不到。
入夜之后,这儿更显静谧,奴仆们不论行事或言语,都是小心翼翼,压低了声音,彷佛怕稍稍大声了些,就会被割去舌头。
身为“礼物”,沉香入府至今,只为关靖焚过一次香。
那已经是半个多月前的事了。
这半个月来,他不曾要她再焚香,却要她每晚与他用膳。原本,她以为这是他的测试,要用她来试毒,但情况却与她猜想的不同。
他和她一起用餐,吃同样的食物,偶尔甚至倾身,替她挟菜入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