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十五岁到二十二岁这段时日,直接和间接死在他手中的徐家人,没有一百,也有数十。
在徐家,他是公认的活阎罗。
“有段时间,家里斗得很厉害,我和七叔根本不敢吃大厨房送来的东西,天晓得那里头放了什么致命毒药,所以我学会做菜。”血腥的往日不堪回首,相比起来,和她相处的日子,尽避仍有波折,却如此美好。
也正因如此,他更渴望这段美好能持续下去。他跟她一样,都很在乎相处的日子,只是他从未提起。
他回过头,再看她一眼,那楚楚可怜的外表不是她真正的样子,她的原貌是更具侵略性、更妖媚的。
但不管她是什么样子,他都喜欢。
其实他不如外表强悍,在内心深处的某一角,他也很怕孤独。
他转回身,专心地料理那条大黄鱼。
她恍恍惚惚看见,一个不比灶台高多少的少年,在厨房里挥汗如雨,就为了求生。
她本来坚定抗拒他的心,在这一瞬间,垮了一角。
他其实也是个可怜人,出身富贵,有那么多亲人,却只能跟徐净然相依为命,所以他在乎徐净然,也是理所当然,她真的不该为这种事恼怒他。
偏偏,她又很害怕,他对徐净然的关切,已到无可救药的地步,这对他、对徐净然甚至对徐家,都没有好处。
而她最担心的是——有一天,他会为了徐净然,毁掉徐家、毁掉他自己。
她压下了心湖的潮涌,逼自己冷静,只要她独立,不依靠他,不管将来他变得怎样,她都不会受伤害了。
这种做法有点自私,但她顾不了太多。
他虽没看她的脸,却能敏感地察觉到,她才软化的心又变得坚硬了。
他又有哪里做错了?为什么她总是一下子亲近、一下子冷淡?
他有些无奈,但他从来是个执着的人,当他打定主意做一件事,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
所以他假装不知她心情的起伏,只道:“四娘,你想吃什么口味的鱼?红烧?糖醋?还是清蒸?我们——”
“大少爷。”不管徐熙到哪里,总管都能准确找到他的位置。“老太爷请你过去。”他在门口说。
徐熙放下菜刀,不由得怀疑自己被诅咒了,为什么只要他想跟凤四娘谈话,就一定会有事情发生?
他拒绝再被老天耍弄。
“你回去告诉老太爷,我有事,今天不能过去,明早再去请安。”
“不行啊!”总管哭丧着声音。“使君大人派人过府提亲,大少爷不能不到。”
就算徐熙平时再冷静,现在也不由得吃惊了。
“向谁提亲?莫不是使君大人的千金和……我?”
“是的,大少爷。”总管说。
连凤四娘都听得呆了,但转念一想,这也很正常,徐熙都二十七了,至今只有她一个通房丫鬟,这在豪门大户里,本是件反常事。
惊讶过后,一股浓浓的恐慌吞噬了她。
他要成亲!丹霞院真的要迎入新主人了!那她呢?她一心想离开他自立,却忘了最基本的事——他是主,她是仆,她的命运就系在他身上,她凭什么跟他闹脾气?
她之所以敢给他脸色看,只是仗着他宠她,一旦新妇过门……他以前虽说过不会偏听偏宠,但事情真的发生后,到底会怎么样?只有老天知道。
她的将来呢?她如今比危机来临,而他却抛下她远去时,更加惶恐不安。
“四娘。”突然,他双手扳过她肩膀。“我会拒绝这桩婚事的。”说完,他走了。
她没有追逐他的身影,往常,不管他去哪里,她都要看着他的背影完全消失,才舍得将视线收回来。
但此时,她的目光里只有那条鱼。
自己与它,何等相似?同样地身不由己,同样地,他们的命运只能交由别人定夺。
眼眶里又有水雾迷蒙,她该怎么做,才能把握住自己的人生、把握住眼前的幸福?
她努力了五年,以为自己够坚强,事到临头才发现,她仍如当年被拖出闺阁、卖入青楼般脆弱。
要坚强到不依靠任何人就可以屹立天地,她该怎么做?
厨房里,她闭着眼,无声的泪如断线的珍珠,纷落不绝。
★★★
徐熙一直以为凤四娘是个坚强得可以面对一切的女人,但他错了。
自从使君大人上徐府提亲后,她突然对他很热情,好像怕他会转身离去似,对他的态度变得小心翼翼。
他明明告诉过她,他会拒绝亲事,她为什么不信?她在不安什么?
他每天思索,渐渐地,他发现她的身影和徐家后宅那些姨太太们有些相似。
他彷佛有点了解徐家那些姨太太,为什么要每天勾心斗角了,因为她们觉得自己的日子没保障,所以拚了命地打压对方,想让自己成为她们男人的唯一。
这也不是什么大错,想到这里,他不太恨那些除了吃醋、就啥也不会的女人了,他反而有些体谅、同情她们。
为此,很多人说他变了,他冷厉的气质中,添了一种秋风飒爽的魅力,虽孤高,却清爽,这让兰州的海商们感觉他更可靠了,公推他担任这一届的商会会长。
他以为自己没有变,不过经由凤四娘,他看到一些事情,学会了体贴和心疼别人。
他拒绝了那个职位,因为接下来,他要忙科考。他一定要考一个功名,为凤四娘博回一个平民户籍。
他向商会提议,以后徐家的代表要由凤四娘充任。他们很讶异,商会不排斥女子,事实上,现有的三位女子能力都很好,但凤四娘是个丫鬟,她能做什么?
但徐熙很坚持。通常,他坚持的事,都会成功,因为他的生命里没有“放弃”两个字。
他以为,凤四娘不安的原因无非两个,第一,身分,她对自己的贱籍十分自卑;第二,她有能力,却受限,无法大展拳脚,这造成她对自己的误解,认为自己是个不依靠他人,就无法自立的人。所以她攀上一根支柱后,便会发狂似地捉紧,当她的情绪逐渐失控时,她的决断也都失去了准确。
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就要帮助她自立。为此,他打算替她搭建一个舞台,让她能尽情绽放自己的光彩。
迫于他的锐意争取,商会同意她加入,但前提是,她没有决议权。
他不在乎,他相信只要给凤四娘时间,她的能力会让所有人信服。
他离开商会转回家,在路上,给她买了一件非常特别的礼物。
“四娘。”他回到丹霞院,只见她还在算帐。她总有做不完的事。
“大少爷。”她站起来,热切的、带着几分谄媚的笑容迎上他。
他的心又开始觉得痛,是他让她一点一滴失去了自我。
“使君大人高升,不日内将回转京城,兰州要换新刺史了。”这位使君大人虽能干,但那位小姐太缠人。别说她不安,他都受不了,于是,他花费重金,向京城活动,终于让使君调升,彻底解决这个祸患。
凤四娘的笑容僵在脸上,他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他……他看出她的不安,知道她正在学那些争风吃醋的姑娘,屈意奉承他,渴望他的专宠?
曾经,他问过她,若有一天他娶妻,她怕不怕受新妇欺负?
那时,她坦然摇头,因为她不是以色侍人,她以为凭她的能力,终究能在这世界撑起一片天。
其实她想得太天真,她再能干,只要贱籍身分未月兑,她就什么也不是。这一点,她是自听到使君大人上门提亲的那一刻,才真切体会到。
她开始怕了,担心他讨厌她,拚命地讨好他,几乎没有自尊,却忘了,他最不喜欢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