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险。”她愈发抱紧手里的木盒。摔了她不打紧,砸坏盒里的玉镯,那就是天崩地裂的大事了。
打开盒盖一看,幸好没事,她吁口气,继续往外走。
“大姊,你穿这一身又是要去哪儿?”打斜横里插入一个声音,正是弟弟水云锦。他皱着一双秀气的眉,深黝瞳眸中有悲哀、愤怒、不屈,还有一点淡淡的绝望。
纵是双生姊弟,一起生活了十多年,水云初依然常在弟弟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下迷失心神。
“大姊!”水云锦被看得面皮发红。“我是你弟弟,请你不要老是对着弟弟的脸发痴!”
正因为他是弟弟,她才会“痴”啊!若是妹妹该多好?如此绝色,就算不发薪金,定也能吸引无数英雄才子投入水氏织造坊工作,那她就不必日夜为家计烦心了。
水云锦还不了解这嗜钱如命的姊姊吗?翻了个白眼。“打住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否则我翻脸了!”
“你明明已经翻脸了。”她小声地说。
他怒哼一声,不打算再跟她讲道理了。“如果你没有充分的理由,别成天往外跑,以免损了闺誉。”
“闺誉?”她模模鼻子,清秀的笑颜中带着一点赖皮。“你几时也在乎起那玩意儿了?喔,是不是你那未来岳父又跟你说了什么?”
“别提他。”
“明白,肯定是蒋妹妹又来找你玩,被蒋伯伯发现,把你讽了一顿。”她扳着指头数。“我算算,打今年以来,蒋伯伯提过爹爹败坏家产、娘亲奢华浪费、织造坊里的织工混吃等死,现在轮到我闺誉不佳了。”
蒋家既如此厌恶水家,不如直接退亲,还纠缠着做什么?
水云锦阴沉着俊脸,一声不吭。
“云锦,我知道你与蒋妹妹青梅竹马,但蒋伯伯对我们家成见日重,你真想娶蒋妹妹就得忍受他的批评,否则干脆退亲。”
他根本无意娶蒋欣蓉,蒋家与他是另有合谋,但这件事暂时还不方便告诉姊姊。
“伯伯的话我从未听进心里,但你的闺誉却真的大有问题。”他已决定将今生的所有都奉献给水氏织造坊,但求家声彰显,他愿以命交换。
他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才更渴望姊姊幸福美满。
“有什么问题?”
“你一个姑娘家,也没个伴当,就在外头跑来跑去,什么名声都没了。”
“要那种东西干什么?既填不饱肚子,又当不了钱。”
“但是可以让你将来嫁得风光!”他咬牙切齿。
她怔了一下,想不到弟弟连生气都这么美,她忍不住想,若是她长了一张如此娇颜该多好,说不准自愿卖身者可以绕着江宁排三圈。
只可惜一胞双生,她容貌却肖似爹爹,小眉、小眼、小嘴儿的,再怎么凑也只是中上之姿,成不了天仙佳人。
水云锦被她的二度走神气坏了。“你回房去,以后无事不得随意出房门一步!”爹娘不管事,身为水家独子,他自当扛起一家之主的重责,好好管教一下这老是人来疯的姊姊。
水云初眨眨眼,伸手探向弟弟的额头。“你发烧啦?乱吼乱叫的,吓谁啊?”对于病人还是少理为妙,她自顾自地往外走。
他几大步追上她。“你知不知道外头把你传得多难听?再这样下去,你永远找不到好婆家。”
“那些谣言也不是第一天传,听着听着就习惯了,何必在乎?”她怀里的玉镯才是真正得留心的东西。
“习惯?!”他快昏倒了。“这事关你的终生幸福,你怎能习惯?”
她打开手中的木盒,在他眼前晃了一下。“这东西要处理不好,别说终生了,我们明天就完蛋了。”
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瞥,但玉镯的一流品质已让他心惊。“哪儿来这么贵重的东西?”
“娘买的,一只准备给你娶媳妇用,一只让我做嫁妆。”
他咬咬牙,只差没仰天长啸。“她不知道家里现在是什么景况吗?还花这种无谓的钱?”
“对爹娘而言,水家永远都是江宁首富,任时光变迁也不会改变。”她拍拍他的肩,要他认命,遇上这么一对不解世事的爹娘,做子女的就该坚强些。
“而今是大清的天下,非我汉人江山,想恢复我水家昔日光华,除非将鞑子尽数杀——唔!”
水云初飞快地捂住他的嘴。“要死啦!这种话你也敢挂嘴边,让人误以为你是反清份子,当心脑袋不保!”
“鞑子皇帝本来就是混帐,咱们做织造,哪里碍到他了?偏生命令民间织机不得过百,使我水家沦落至此!”他愤恨犹难平,但声音放低了。
水云初瞪他一眼。“朝廷大事岂是我们百姓可以过问?以后不许再提这些话。”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漫流的鲜血都还没干呢,她可不想弟弟再卷入风暴中。
他不语,漆黑的眼眸却闪着厉色。姊姊以为她这样小打小闹就可以维持住水氏织造坊?那是痴心妄想,要真正重振水家名声,只有一条路——反清复明。
水云初步出了大门,见弟弟依然紧随不放,纳闷。“你不去织造坊,跟着我干么?”
“我陪你去处理这个麻烦。”有他护着,看谁还敢说姊姊闲话?
水云初摇头,只叹这弟弟想不开,人活一世,短短百年,如此在意别人的眼光,还能有片刻的逍遥快活吗?
她抿抿唇,抬头望一眼湛蓝的天空,白云悠闲,还真有几分像集市里卖的面线糖,不知味道尝起来是否也那般香甜?
她伸出舌头,舌忝了下红女敕的唇,想像自己口里含着一块糖,一颗心甜得流蜜。
“天好,人好,这景致也好,生活如此,还有什么可求的?”
水云锦翻个白眼,真受不了这天真的姊姊,可怜曾辉煌一时的水家,现在只剩他一个正常人了。
“好端端的,你别一天到晚走神、作白日梦好不好?走啦!跋快把这对玉镯解决了,省得夜长梦多。”
水云初别含深意地瞥了弟弟一眼。“云锦啊,你何时才能明白知足常乐的道理呢?”摇头轻叹,她又抬高了那小巧的下巴,像只骄傲的小孔雀,阔步向前。
“又犯糊涂了。”他瞪了她的背影一眼,反正也习惯她的莫名其妙了,懒得与她说理。他几步追上她。“姊,你确定银楼会接受我们的退货?”
“一定会。”
“为什么?”
“价值一千二百两的货品,让咱们娘亲硬磨到八百两成交,老板肯定不舍,如今我们自愿取消交易,他还不感恩戴德?”
他倒抽口气,娘亲大人的杀价功夫也太高明了。
“如此说来,这镯子倒买得值得,就可惜……”水家现在没钱。
她突然停下脚步,拉长了精致如玉雕般的耳朵,细细听了半晌街道两旁的流言碎语,而后,两片丰润的粉唇慢慢地扬起,化成一抹微邪带痞的笑。
水云锦一直走到她身前三步远才发现她没跟上,又返身走回来。“你停下来干么?”
“你听到了吗?制台大人要为香雪楼的花魁诗画姑娘赎身,纳为侍妾。”
“那又如何?”
水云初拉过他的耳朵,嘀咕半晌。
水云锦脸色数变。“这怎么可能?”
“可不可能,得你去做了才知道。”她把木盒往他怀里一塞。“快去,我到竹居茶楼等你消息。”
“可是……”他虽是男儿,毕竟年岁尚轻,要他去青楼做生意,他不好意思啊!
“男人大丈夫,你怕什么?”她用力在他肩上一拍,鼓励他。“姊姊相信你一定能做成这笔好买卖。”
水云锦犹豫了片刻,还是在现实与姊姊的压力下低了头,拖着脚步往前走,还不忘碎碎念:“你相信我,可我不相信你的馊主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