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齐皓结伴同行后,日子突然变精采了。
当强盗们对他们喊出那段经典名言: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打此路过,留下买路财的时候,秦可心发现自己好兴奋。
她很快乐地告诉那些衣衫褴褛、手持农具木棒的强盗们,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不过他们背后的人都颇有资产,绑架他们,勒索赎金也是条可行之道。
齐皓瞠目结舌望着她。你这个疯女人,又想干什么?
她笑眸微眯。只是想见识一下强盗窝长什么样子。
齐皓快昏倒了。
于是,他们被绑上山。
然后,秦可心非常失望,山里没有警卫森严的大寨,也没有结实坚固的大楼,只有几间摇摇欲坠的茅草屋。
“你们混得也太差了吧?”按理讲,无本买卖不可能亏钱,偏偏他们穷得跟鬼没两样。
强盗头面红耳赤。“那个……我们才落泊不久,所以……配备差了点儿,请两位贵客见谅。”
“你以前是做买卖的吧?”齐皓问。
“客官怎么知道?”
“我还晓得你是开客栈的,怎么不继续营生,却上山做强盗?”
这可神了,素不相识的两人,只一照面,底子便给人模得清清楚楚,要不是能掐会算、便是官府的细作了。
后者断无可能,这伙强盗在此立寨不过一、二月,至今没完成一件买卖,官府再厉害也不可能知道江、明两州交界的山头上藏着一窝盗匪。
强盗头哪里晓得,齐皓也是做买卖出身,天生一双利眼,不论是察言观色、辨古识今,他眼一瞄便知真伪。
强盗头只把他当成活神仙,语气间无限感叹。“客官有所不知。小人原本在丰港开了间小客栈,生意虽然不是顶好,但靠着过往商船的支持,图个温饱倒不成问题。但前些年朝廷禁商,连港口都关了,小人的客栈又怎么会有生意呢?只能干耗老本,又过两年,实在撑不下去了,只好……上山了。”
齐皓身子一僵,玉般脸庞闪过一抹青色。
秦可心知他又想起通宝当铺冯老板一家三口的枉死,便走过去捏捏他的手,给他一抹鼓励的眼神。
他也知事已成定局,追悔无用,应展望将来,可惜心结太深,总是难解。
不过他还是勉强自己弯弯唇角,轻声道:“我没事。”
她才不信他,握住他的手,一股温和的内力沿着他的掌心流入他体内,慢慢梳理过他全身经脉。
齐皓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胸口的郁闷终于稍减,便对着强盗头道:“不知大哥如何称呼?”
“大哥?你叫我啊?”强盗头见他一头白发,虽然童颜未老,怕只是养生得宜,年纪……最少是坐五望六了吧?“我才三十,你叫我大哥?”
秦可心掩嘴轻笑。“他方二十五,不叫大哥,难道叫小弟?”
“二十五?!”看看他的头发、看看他的脸,强盗头同情地拍拍他的肩。“原来是少年白啊!可惜兄弟一副好相貌了。大哥姓庄,以前人家都叫我庄掌柜,现在大伙儿尊称我庄老大。”
“小弟姓齐,我便称你庄大哥吧!这是内人秦氏——唔!”秦可心被他的介缙弄得娇颜羞红,在他腰间掐了一下。
齐皓闷哼一声,还不能露馅,只能硬撑。“她江湖匪号医神,行走四方,只为义诊。刚才内人只是一时淘气,与庄大哥开个玩笑,其实我夫妻二人并无余财、也没有人会为我们付赎金的。”
“神秘的女医神……我听说过,她一身白衣、白鞋、白巾覆面……咦,你的白巾呢?”
秦可心翻了个白眼。“谁能一天十一一个时辰都白巾覆面,我总要用餐、洗浴吧。”
对喔!”强盗头脑袋点了两下,突然大叫:“你是医神,太好了,最近寨里不知怎么回事,几个兄弟先是发烧、呕吐、失眠,接着全身就起了红疹,第一个发病的兄弟那红疹昨儿个又转成脓疱,现在都烧得不醒人事了,也不知道……”
秦可心呆了,隐约间,齐皓注意到她的手在发抖。
“怎么了,可心?”
“痘……痘疮……”她结结巴巴。
认识这么久,他还没见过她如此失态,心头也是一惊。“你说清楚点,什么疮?”
她闭上眼,吸气、吐气,好半晌,凤目圆瞪,直视强盗头。“你听着,从现在开始,寨里的人不准再下山,那些患病的人也要隔离,不许再彼此接触,听见没有?”
“可心,你这是怎么了?”齐皓拉拉她的手。她看着他,痴痴地,两行泪就流下来了。“齐皓,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发生什么事啦?好端端的,你怎哭了?”
“我不该好玩的,更不该拉你一起上山,他们那极可能是痘疮,疫症的一种,我也治不了了。”
他脑袋也是轰地一阵响。痘疮,他怎会不知道?
大齐立国二十六年,淮南爆发疫症,患者起初是发烧、呕吐,三、五日后便起红疹,接着转为脓疱疹。那场瘟疫令淮南十万百姓十去其九,侥幸活下来的,身上和脸上也会留下密密麻麻的痘疤。
那一疫让大齐国力大伤,险些酿成巨变。
想不到,事隔两百余年,那疫症又来了。
他觉得身体一直在变冷,心不停、不停地往那幽深的黄泉处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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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一名医者,面对像痘疮这样强烈、恐怖的疫症,秦可心责无旁贷。她必须留下来,哪怕只是做到制止疫症的传播,也是好的。
她明令山寨中人,不论男女老少,一个也不准再下山。万一疫症控制不住,哪怕得放火烧山,与疫症共亡,她也在所不惜。
但人总有私心,她无法让齐皓陪她赴死,便暗地里劝他。
“你走吧!你才上山,又没有接触过病人,应该没有受到感染,现在离去还来得及。”
他看着她,拉起她一缕乌发,黑亮柔软,像上好的绸缎。
他凑近深嗅,一股幽香钻入鼻间,是绿草的清新、腊梅的冷冽,还混着药物的香气,既魅惑,又惹人心怜。
他是知她的,平凡的外表下藏着高洁的灵魂。游走四方义诊的女医神,绝对不会为自己活命而抛弃病患不管。
她已经有了牺牲的准备,那他呢?
身为一国之君,他没有为这个国家付出一点贡献,难道还要在这紧要关口,舍去大齐的百姓不顾?
况且,在这些不知明日在何方的人群中,还有一个是他摆在心上,发誓要守护一生的至爱。
让他弃她独自偷生,与挖了他的心何异?
人若无心,虽生犹死。
“疫症这种东西,没到最后关头,谁知感染了没?我记得两百多年前,痘疮是由淮南一座叫填花镇的地方流传开来的,开始出现死人的时候,填花镇民惊慌四散,朝廷则下令各府县州道,小心安置难民。谁知道这个命令却让疫症传播开来,短短三个月,以填花镇为中心,方圆百里几成死域。此后朝廷严令,一旦发现痘疮,彻底隔离,再不准百姓四处游走,以防疫症扩散。你说,这时候我还能走哪儿去?”
“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呢?”她清楚这种念头很自私,但她只想保全他。
“万一我在山下发了病,怎么办?”
“不会的,你才上山不到一个时辰,没那么容易感染。”
“倘使我就是倒楣,已受感染又如何?”
她气得泪水直淌,洗濯得那张雪白娇颜更显憔悴。
“你这人怎么这样?你你你——你就不能往好处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