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降雪,你就已经躲在房里;倘若下雪,你岂不是连下床榻都不肯?”不是他要这样嫌她,而是她这举止实在教他有些嫌恶。
她的出身并非极好,也不是什么家道中落的小家碧玉,而是一般寻常的姑娘家、一个到苏州投靠亲戚的孤女;所以她应该要跟厂子里头的姑娘一样勤朴、一样吃苦耐劳的,怎能天候一转冷,她便缩在房里不出门?
她这般行径,要如何以身作则?
同她说过好几回,怎么都不见她落实去做?
绿绣半掩着水眸,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她缓缓地拉开被子坐起身,带点哀怨的眼神睇着他。“我起来了。”
“需不需要我帮你倒杯热茶?”君还四不禁拐个弯暗讽。
怎么?现下是要向他讨赏不成?她现下才起身,是他这个主子给她的宽容,而她还想得寸进尺不成?
难不成真是待她太好了?
“不用了,茶已经凉了。”她探了探桌上的茶水。“那是早上就差人帮我倒来的,搁了这么久,早就已经凉了。”
君还四微挑起眉,露出狰狞的笑。“难不成你还真希冀我能去厨房帮你泡杯热茶来?”
她何时变得这么会差使人了?她差使下人,他倒还不以为意,但是差使他……她是不是睡昏头了?
“不是……”她哪敢啊!绿绣赶紧否认。
“哼。”算她还够清醒。君还四冷哼一声。
绿绣眨了眨依旧有些酸涩的眼,不着痕迹地打了个呵欠。“不知道四少今个儿到厂子来,有什么事?”
“你结本弄好了吗?”
“结本?”她蹙眉,愣了愣才道:“哦,结本还没好,不过草图已经画得差不多,只是我还在想要怎么排线。”
“拿给我瞧瞧。”他退到一旁的桌边,见她掀开被子,套起油靴,有些温吞地走向书柜。“能不能快一些?”
“在找……”她翻着书柜。
她放到哪儿去了?前两天便画得差不多了,遂她便……“啊!我想起来了。”
她终于快步走到软榻旁,掀开上头的锦衾,拿出了几张画稿,递到他面前。
君还四有些难以置信地抬眼瞪她!不敢相信她居然会迷糊到将这种东西随意乱放。他摇了摇头,将目光调回面前的画稿。
“牡丹?”
“嗯。”
“这图不怎么好织。”他敛眼稍稍评估着。
“嗯,所以我还在想,该要如何排线。”
“如果有定案的话,记得早点告诉我,要不,我手上的事会忙不过来。”将图交回她手中,君还四才发现她居然又睡在床榻上,不禁拧起眉。“真有那么冷吗?教你连外袍都舍不得月兑下?”
要不要他再多拿几张被子过来应急一下?
“太困了……忘了。”她有些腼腆地道。
都使天候变化大快,冷得她的脑袋一片空白,一见着床榻便忍不住趴了上去。
“唉!”不是他要管那么多,而是……“你呀,怎么愈来愈散漫?”
初次在连楼街遇上她时,她明明就是一副精明样,还记得那一双清亮的明眸可是有神得很,即使脸上有几处脏污,仍然不掩她灿烂夺目的光彩。
她那浅笑的神情,他至今难忘。
“老板,你说你手上有事在忙,到底是忙些什么?”绿绣苦笑道,再不赶紧转移话题,怕他又要念上一个下午。
“不就是忙一年一度的丝造大会!”说她迷糊,她还不承认。
“哦……”
寒冬来了,一年一度的丝造大会也开始举行。为了让自家的丝绸成为上朝贡品,每家织造坊全都卯足了劲去比赛。
“老板,今年出的是什么题?”
“今年正逢新官上任,且一上任便出了个怪题。”君还四不禁啐了一口,倒了一杯桌上的冷茶呷着,不禁蹙紧眉,抬眼瞪她。“这茶是什么时候泡的?”
真不是他要赚,又凉又涩的,根本就吞不下。
“早上,小银儿帮我泡的。”绿绣顺从地答道,又问:“今年是什么题试?”
“披风。”他盯着这茶随口说道。
敝了,这茶根本就没泡好,怎么她会没发觉?
“什么材质?”
“皮。”君还四不禁叹了一口气。
一年一度的丝造大会,每回出的题试都不太相同,都会依照材质、织法、染法、绣工等等来评论成品,可今年却要用皮革;那是不是意味着今年不用织罗织绸,纯粹只重绣工?
“哦……倒也是挺合理,毕竟皮革挺保暖的,总好过铺棉的锦罗。”这么想想,倒也觉得挺有意思。“若是用皮革的话,就不用重织纹了。”
呵呵,这么一来,她今年可以偷懒了。
“是啊,不重织纹,你以为今年就不用干活了吗?”君还四抬眼瞪她,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她可是块宝啊!这一两年来,轩辕织造厂能够受到青睐,继而成为贡品,她绝对是功不可没;或许他应该要对她和颜悦色些,省得她跳槽到其他绣庄布店去。可都已经拔擢为总管事了,她还想怎么着?该不会要他连掌柜的位置都交出去吧?
“我没这么说,只是许久不见老板亲自动手绣画,总是有几分期待。”是真的嘛,怎么这样瞧她?
绿绣之所以会甘心地待在这儿不走,除了他挺纵容自己之外,还有一点是因为他的绣工相当的好,几乎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再者他设计的花样总是别出心裁、独具匠心,教她会想要再多瞧一眼。然而这三年下来,她看过的次数,用十根手指头来数也还有剩。
“一个大男人在那儿绣花,成何体统……”他喃喃自语着。
以往从不觉得有何不可,可近年却不知怎地,他是愈来愈拿不动针了,尤其是她瞪大眼在一旁盯着的时候。
“怎么会?我倒觉得老板绣的祥兽相当栩栩如生,再者,色彩上的搭配,更是完美得教人无可挑剔。”绿绣说得万分真诚,仿若一回想到那时的绣画,她便感动得快要掉泪。
“那是你染的好丝线。”若说她是个绣痴、织痴、染痴,她应该不会生气吧?因为在他眼中,她确实是如此。
除了裁造她帮不上忙外,其他的几乎都难不倒她。
宝啊,她真是瑰宝,方巧教他给捡着了。当年拉她一把,可真是拉对了……对了,她也会绣啊!
绿绣浅勾着笑意,见他睇着她的神情一转,立即猜到他在打什么主意,于是抢先道:“老板,我大概知道这牡丹的线该怎么排了,不知道你现在有没有兴趣陪我到织房去?”
君还四欲言又止,思忖了下才道:“好吧,咱们就先到织房去……带件被子,你想要冻死你自个儿吗?”
见她急忙要往外走,他没好气地拉住她,将她丢回房里。
“哦——”绿绣拖长尾音,放眼瞅着方才被他揪住的手腕。老板真是个怪人,人不但长得凶恶,动作也相当粗鲁,可是擒住她手腕的力道却是极轻极柔;这感觉同他第一回在连楼街上拉她一把时一样……
三年了,她依旧不懂君还四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而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的心绝对不若皮相那般凶恶。
第二章
“你缠这么多色线,倘若要织罗时,岂不是要忙坏了?”入冬的天色暗得早,织娘们早早就下了工。偌大的织房里空荡荡的,只剩聒噪的君还四和绿绣。闻言,绿绣无奈地抬眼睇着他,随后又埋头排着色线。
“没有更简单的方法吗?”君还四坐在一旁,单手托腮,见她几乎快要趴到桌子上头编织结本,不禁轻叹一声。
“要简单的织法不是没有,可若是那般简单的织法,又怎么能显现得出咱们的特别,你说是不?”倘若所有的丝罗瞧起来都是一般,那还有什么好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