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房间种那些盆栽呢?我很忙,我可没空帮妳照顾。”
“我知道,我会将它们移到外面草地上,只要有阳光露水,虽然不能像我照顾得那么好,可是应该也活得下来,这不会让你麻烦。”
“农场有规定,离职要一个月前提出,妳这么突然,这个月薪水会被扣,还是……等下个月再走?”
“没关系,这个月薪水不用给我了,下午我就会收好行李,把房间空出来。对了,我妈在我房里,她在帮我打包东西。”
“……”然后,他目眶好热,呼吸很痛。想挽留,但连挽留的理由,都来不及好好想,结果只是胡说八道着。
为什么?她的表情为什么这样哀伤?是什么让她非走不可?害她忧郁?让她连梦想都牺牲?看她忧郁苦恼,他体内有股温热的,久违的情感在沸腾,他激动起来,焦灼地,想给这女人什么,他转身凑近,想给她温情的,大大保护性的拥抱,想让她来依靠……但是,没察觉到他凑身过来,美里在同一时间,翻过身,走下床铺。结果他只揽到,凉凉的早晨空气,听见她说——
“再见。”她开门离去。
他呆怔在床上,像被子弹打穿心脏,空荡荡。
房间下雪吗,为何这么冷?为何白昼膨胀得这样令他难受?这么亮,却觉得坐在暗里?他懒懒倒下,疲惫虚软,竭力回避感情,几时又偷偷渗透到心底?为什么不小心,让柔情密意又缝进肤内?先快乐得很,是啊,总是先快乐得很,然后,人一走,又痛得很。这可憎的感情,最憎是自己太愚蠢,又动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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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后,宫蔚南去找费美里。“至少等阿威回来再走,本来中午回来,但今天有户外教学可能到五点。”
“还是不要吧,”美里将衣服迭入行李箱,没看他。“我想在天黑前下山。”
“好,把钥匙放在桌上。”气恼她的无情,他转身就走。
王秋萍本来想跟老板打个招呼,谢谢他照顾女儿,可是看他脸很臭,态度不好,一句话也没说上。
“这就是妳老板?看起来好难相处,真没礼貌,看到我也不打招呼。”
“他生病,身体不舒服。”
“妳跟我回去是对的,这老板看起来很冷漠,不会对员工好……”
“妈,拜托不要批评他!”她用力关上行李箱。
“干么?说都不能说喔?我只是说他给我的感觉,就是很冷漠——”
“妳不了解他,妳乱批评什么——”她吼。看见母亲惊愕,教她意识到,是第一次对母亲这么凶。“对不起……”
离开时,天色阴霾,飘着雨,多雨的时节,是忧郁症患者最容易自杀的季节。
郑宇宙大献殷勤,帮美里搬行李到车上,目送美里离开。
从后视镜,看他在屋前挥手,像很舍不得她。但是美里知道,这男人要不多久,就会结交新欢,他爱热闹,他不像宫蔚南……
爆蔚南……美里心头一沉,他没来送她。
车驶过山林,路旁两排白千层,苍茫地润在雾中,像无声跟她再见。她眼角下意识搜寻那高大孤傲的的身影,当风景一幕幕飞逝,当失望一秒秒加重,呼吸渐渐混浊,眼眶热烫,而母亲不懂她的心痛,还在一旁叨絮着姊姊的事。
美里好想撇开这些棘手事,只想躲进那男人的怀抱里痛哭……其实好弱的,其实好想变无能、耍赖地,让人照顾。
爆蔚南,我不懂你……
为什么吻了我,却又说只是冲动?难道你把我当可以游戏的对象吗?
为什么有时觉得你深情,有时又觉得你太残酷?哪个才是你真正的面目?
第九章
美里跟母亲直接到林口的医院看姊姊。
到了病房,王秋萍说:“妳跟妳姊先聊,我下去买晚餐。”她离开,掩上房门,希望美里能让费樱霞改变。
费樱霞躺在单人病房,肚子绑束电子腰带,旁边搁着仪器,密密麻麻的电子数据起伏波动,发出规律的哔哔声。她笑嘻嘻地打量妹妹。“哇,气色很好嘛!在农场饼得不错喔,皮肤好像变好了……”
竟还能笑得若无其事?美里怒瞪着。姊姊戴着彩色毛帽,显得脸更苍白了,但眼睛很精神,这姊姊啊,不知良心在哪。背叛妹妹,但过阵子,面对她,又笑嘻嘻的,仿佛那些决裂过的,都不存在。美里气着,不发一语。
费樱霞笑笑地说:“干么,特地来看我,又不说话?妈跟妳告状喔?我没事,不用担心。”
唉,美里叹气,拉椅子过来坐。
费樱霞问妹妹:“农场的工作呢?可以这样跑来吗?”
“我辞了。”
“为什么?不是想开农场?”
“为什么,妳觉得为什么?妈全跟我说了!”她吼。
费樱霞脸色一沉。“如果妳也是来劝的,省省吧,我不会改变心意。”
“妳不能生孩子!”美里光火。“医生说怀孕可能会诱发妳的乳癌细胞,妳好不容易活下来,为什么不听话?还要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医生没说不可以,只是说有可能。”
“有可能就不行,趁现在才——”
“妳知道为什么我的主治医生,会把我转到这间医院?因为这里的儿童病房最先进,我医生说万一胎儿有什么状况,我可以马上得到最好的照顾。”
“妳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情况?”美里忍不住咆哮,真想干脆掐死她。“胎儿的健康是其次,最可怕的是妳的健康,万一癌细胞又……”
“就算我活不久,也不放弃这个生命。”费樱霞坚定道。
“万一孩子保不住妳也死了呢?”
“那就是我的命,我的选择我自己承担。”
“妳可以承担吗?!妳可以吗?”美里气吼:“妳怎么能说得这么轻松,孩子生了有能力照顾吗?有健康的身体养他吗?妳不能负责,妳只是不断制造问题让我们帮妳负责!”一想到姊姊不顾他们感受,执意冒险,一想到姊姊可能难产,还可能癌症复发,想到这些,这恐怖的死亡的阴影,教美里怕得发狂,好气她任性,气她不在乎他们有多怕失去她。
“也对啦……”费樱霞垂下眼眸,轻抚着肚子,柔声道:“也许就是知道有你们帮我,我才会这么勇敢,敢去冒险啊。”她竟还是笑笑地。“如果我因为生孩子死了,但要是孩子平安被生下来,我猜妳一定会帮我顾得很好,所以我想生。而且我死了,妳跟韩钟叙还是可以在一起,这样也不错!”
“妳——”美里一阵晕眩,扶住额,突然,笑了。没错,这正是她那累死人不偿命的亲姊姊会说的,唉,她笑,又落下眼泪。
原来,这么怀念姊姊的口气,又气又爱,这就是做亲人的代价吧?一辈子抛不下的负担,时而甜蜜,时而受折磨,互相牵累,又互相依赖。这是亲人哪!
美里摇头笑,拿她没辙。“亏妳说得出,真亏妳讲得出口。抢走我未婚夫还不满足,现在又坚持不顾性命生孩子,然后出事,就把问题丢给我,脸皮真厚,只想到自己,也不想我会舍不得妳……我也会怕啊……怕姊姊会死啊……”梗住话,手掩住额头,而泪凶猛倾落,一滴两滴,三、四滴,纷纷淌落下来。
费樱霞看着,伸出手,摊开掌,接住妹妹的泪珠,接来凝视着,看手心中晶莹的泪。呵,这是妹妹爱她的证据哪!她是知道的,再怎么吵骂,还是拆不开的情分,因为流着相同血液,从同一个子宫来……小时候互相绑头发,互相抢玩具,嫉妒彼此谁先恋爱,谁又太幸福;但当一方痛苦,另一方又急于保护。后来,罹癌后,她失去保护别人的能力,很空虚。其实被守护,一直被扶助的人,不一定好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