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记得当他要走,她不顾一切地跳下树洞,然后他抱起她,从此尔后,心里,就藏了他这个人……
这个人,如今却囚禁在死牢里。最爱乾净的师父,最憎肮脏的师父,总是衫白如雪的师父,竟被关在那么脏的地方,还等著被处决。
原来,心痛是这样的,好痛的时候,忘记哭,只觉得心空荡荡的。
如果他不跟她走,不向太子辞行,不要喜欢她,他会安安稳稳备受皇亲国戚宠爱,好好活著。
为什么?
他宁死,不屈服?
我的梦想,是你。
人没有梦想,随遇而安,当个俗人,是不是比较好?至少平安……
“小姐?你回答我,你到底怎么了?”勤儿都哭了。
“勤儿……”阮罂一字一句道:“你代我,拿帐簿去把帐都收齐,天黑以前,拿回来给我。”
“你这样子,还想著要去西域吗?你病了你知道吗?”
“我脑袋很清楚,你别哭。”转过脸,阮罂望著勤儿。“我不是要去西域,那些钱有急用。”
“你要做什么?”
“那个人……是司徒剑沧。”
“哪个?什么啊?”
“我的心上人,教我武功,教我怎么赚钱,帮我绘地图,要陪我去西域冒险的那个人,是司徒剑沧。”
“状元郎?!”勤儿震惊。
“是。”
这会儿,勤儿全明白了,怪不得小姐昏了、傻了。勤儿目光一凛。“小姐,要帮你什么,尽避吩咐,就算是肝脑涂地,勤儿也帮你。”
“我想进死牢,见他一面。”
“可是被打入死牢,是不能见人的。”勤儿想到了。“难道小姐要贿赂狱卒?”
阮罂面色一凛,冷笑。“五万白银,我不信买不到见他一面。”
有时候,太爱一个人,会让人甘愿牺牲梦想,甚至,忘记梦想。
因为爱情,造了更新的梦,迷爱教人疯狂,身不由己。阮罂这才领悟到,过去说的话有多傻!不希罕爱情?不屑爱情?瞧不起娘为爱牺牲,笑娘傻……原来在爱里,是非黑白都颠倒过来,人也糊涂了。瞧她,这不就做著糊涂事?可先糊涂的不是她,是师父。
三更天,打通管道,阮罂进到死牢。
见到师父时,她心也破碎了。瞧瞧爱情,将她的师父害成什么样子?困在肮脏地方,黑暗腐臭的地牢。
栏杆后,是背对她坐著的师父。
“师父……”阮罂喊一声,扑跪在地。
司徒剑沧缓转过身,看见她。
“你怎么了?披头散发、邋邋遢遢的就跑出来?”他挪近,手伸出栏杆外,将她错置的衣服前襟理好。“真糟,衣服没穿好就出来见人。”
他还有心情说这个?还这么无所谓?阮罂凑近,揪住师父前襟,再更近些,附在他脸边说:“我会去刑场救你。”
扣住那揪在胸前的小手,司徒剑沧推阮罂回去,笑笑地说:“花了多少钱打点,才进来这里?”那满含笑意的眼睛彷佛看透阮罂的心思。“你该不会是把去西域的盘缠都花光了吧?”
“我不去了,我只要你没事。”
“说什么傻话。你听好,在我家房间的枕头下,放著这些年的奉禄,你拿去,当去西域的盘缠。”
伸手顺了顺她的发,他云淡风轻地交代她:“三日后,午门处决,你帮我收尸,让火烧了,骨灰放瓶子里,带上了。”
阮罂咬牙低吼:“你别跟我交代这个,我说了,我会去救你。”
“不要冲动,要衡量清楚,别做些无用的事。”
“我偏要,救不成,就跟你一起死。”
“我没有亲人,只能托你收尸,你死了,师父怎么办?再说,这些年,老听你说著西域多好,说得我都想去了,你带上我的骨灰,带我去看那些美丽风光,去到天涯海角,再将我葬在你梦想的地方。”
“我不要!”她抓紧栏杆,顽固地不听劝。
“你转身过去。”
阮罂困惑著,没动作。
他命令:“转过去,背对我坐。”
阮罂转身过去安坐著。不知道师父想做什么,忽然瞠目,感觉自己的发被挑动,感觉到手指的抚触,他为她绑束头发……
情绪溃了堤,她无法抑制地啜泣起来,全身痉挛般颤抖著。
时间彷佛回到那时,仔细想想,那原来是最完美的一天,只是当时她不知道。黄昏,槐树下,师父也是这么温柔地帮她将乱发束起。
“不要哭了。”他劝著,但阮罂啜泣得更厉害。
“是我……我害了师父……”
“别把自己想得那么伟大。”
“你最怕脏,如何忍受在这里?”
“是,我怕脏,但比脏更让我不能忍受的,是贪生怕死。我绝不会为他们违背我的意志。”
将阮罂一头乱发,扎成一束长辫。再把双手伸出栏杆外,蒙住阮罂双目,凑身,嘴贴著她的发,低声说——
“三年前,我为父亲平反时,冒犯了皇上,早该死绝。你听好——”他闭上眼,苦笑道,“当时,跪在皇殿,最危险关头,师父想到的是你。最遗憾的是,没跟你好好告别,没告诉你,师父其实是疼惜你的,一直让你误以为你对我不重要……”
放开手!司徒剑沧从怀里搜出荷包,系在阮罂腰侧。
“也许当时,是这个荷包,为我带来幸运,我没事,日后还能跟你重逢,来得及将未说的说给你听。这些年,多活一天就是多赚一天,你不该哭泣,应该感到幸运。”
但是,阮罂没办法收住眼泪。“我不要你死。”那是永远的分别,那跟两个人在不同地方生活是不同的,她不能忍受师父遭利刃夺命,太残酷。
司徒剑沧耐著性子劝道:“你去午门救我,只会让我们两个白白牺牲,别做傻事。为我料理后事,为我照顾苍,带著我的骨灰去西域,我想听听你爷爷说的,沙漠中,日暮时,骆驼商队的驼铃声。你忘了吗?你当初的梦想,并不是我……阮罂,你辛苦了这么久为了什么?该记著你的梦想。”
她的梦想?
阮罂低吼:“我的梦想是师父能活下来!””曾经热烈追逐梦想,然而心爱的,出现了,梦想不再非梦不可。跟师父在一起,便快乐得像在梦里,那种幸福的体会,不也是一个温馨的梦想吗?
甬道响起脚步声,狱卒唤:“还要多久?该出来了。”
阮罂疲累地起身,司徒剑沧急著确认:“你会听师父的话吧?”
阮罂不回答。
“答应我!”他口气严厉,就怕她干傻事。
阮罂还是不回答。
“如果你胆敢不听我的话,师父就是死也不瞑目。”
阮罂从怀里,抽出悦音匕首,拽过长辫就斩,断了长发。转身,将发东交给师父。
“师父,让它送你最后一程。”哪个女人不爱美?然没了师父,美貌对阮罂而言,再没意义。斩断长发,是代表对师父的情意。
司徒剑沧从她手中,取来发束,密密发丝,摩挲著他的掌纹。
“再会了,师父。”阮罂离开,走出死牢。
那娇小脆弱的身影,很令司徒剑沧痛心。
“小姐!”勤儿迎上来,惊诧地望著小姐的头发。“你怎么……”
“走吧。”
勤儿追问:“有没有商量好了?要怎么营救他?”
“不必了。”
“嘎?”
“照原订计划,准备去西域的物品,明天我们去看马,我要挑一匹脚程最快的马。”
“喔。”打量小姐,看小姐眼眶红肿,想必已痛哭过。“勤儿能帮你什么?小姐,死我都愿意。”
“我去西域后,劳烦你代我孝顺我母亲,这就够了。”
今晚风大,寒透阮罂心房。
忽尔阮罂止步,看见路前,挡著一只巨枭,是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