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思停在老人面前,闻到了刺鼻的药味。
老人仰着脸,注视端着水的美丽姑娘。
“要我扶你吗?”香思垂着眼眸柔声间。
“妳敢吗?”这一身烂肉,她不怕?
“敢,但不是很想。”香思丽眸一闪,嫣然笑了。
香思往床沿一坐,横过一只藕臂,将老人狼狈的身子缓缓撑高些,霎时间他闻到一股温暖的香味,然后她将水杯轻轻贴上他唇侧。
“来,喝吧。”她说的很自然,表情也很自然,仿佛在她眼前不过是个再平常不过的人,而非一个畸形的怪物。
老人的眸光闪烁起来,他倾身大口大口暍光那杯水。
远处牙儿惊骇的喘息声大得惊人。师姊干么靠那么近?等下传染了怪病怎么办?真是气死人了!
香思微笑地见那老人饮干了水,她移开水杯,老人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紧紧扣住她手腕大声呼嚷。
“无痕、无痕!你瞧见了吧?”
香思骇然地想抽回手,那老人不知哪来神力将她抓得死紧。牙儿一见,心急地扑上前去,顾不得恶心,朝那手臂又咬又抓又抠。“放开我师姊、放开她!”
老人不顾香思挣扎和牙儿的狠咬,一径地朝外头嚷嚷。“无痕、无痕!我说她是位好姑娘吧,你瞧你瞧,她不会害我们的,她不会把这儿说出去,你别再气了,你听见了没有?无痕?!”
里头闹成一团,而窗外——
窗外一抹白色孤影漠然地背窗而立,冶眸不耐地闭紧,眉头拢紧。
真是,义父何必喊成这样,烦!
他睁开眼,表情淡漠一如绝尘遗世的月影,守护在屋外,和屋内的喧嚷相隔。
“呸呸呸呸旺……”房内危机一解除,但见牙儿拚抠揠自己喉咙又抹自己嘴巴,不停地干呕,“唉呀呀,我完了,咬了他难保不变得跟他一样,师姊啊,牙儿真是被妳害惨了!呕——嗯心死了——呕——”
见师妹那模样,香思又是尴尬又是感动又是好笑。“牙儿?牙儿?!没的。”
老先生已经松开香思的手,呵呵笑地帮牙儿解惑。“小泵娘,放心,妳的脸儿还是一样漂亮,妳的皮肤还是又白又女敕,我这病不会传染的,妳安心吧——”忽然,有人抓住他手臂,老先生一惊,抬头看去——
“她咬伤你了。”蔚香思抽出锦帕细心地帮他揩去血迹。
老先生瞇起眼睛,沙哑地问……“姑娘怎么称呼?”
“蔚香思。”她简洁地回道,眼睛瞄了瞄师妹。“她是我的好师妹,柳凤牙。前辈怎么称呼?”
“我的名字妳还是别知道的好。”
“哦?”他不想说,必有他的理由,香思没有追间下去。“那么我就称呼你老前辈,方才看您抓我的手,那力道分明是练过功夫的。”
老前辈呵呵笑了,或许是触动了病痛,他皱皱眉头,卧回枕上。“方才抓住妳的手,瞥见指尖上长着薄茧,妳会弹琴……”他了然地揣测道。“是吾儿的琴音将妳吸引至此,是不?”
香思微笑,算是承认了。“谢谢前辈出声相留。”
牙儿见他们径自聊起来,头痛的坐下来倒水暍,她自言自信语地嘀咕。“真是,我又累又饿又困,她倒还挺有兴致和人闲聊,真是!”瞥见桌上搁着四果,牙儿嘴馋,回头呼道:“喂,桌上的东西我吃了喔?”见没人理她,哼,她挽起袖子抓起果子大口大口啃了起来,一肚子气,全发泄在吃上头。
老先生望住蔚香思聪慧的翦水双眸,坦白道:“他叫荆无痕,是我收养的义子。”他看似头痛,声音却充满暖意。“他性子异常孤僻,不过……这也不能怪他,因为……”老先生咳了咳,转移了话题,知道香思好奇什么期待什么,他直截了当地道:“无痕奏的是『寒魄琴』,世上除了他无人能使。寒魄琴须性属阴寒之人方可弹奏,除外,还得有一副静如止水的心肠方能超然地使琴,常人使之会受至寒的琴弦所震,轻则指尖染血,重则伤及五脏六腑。”
“我看见他使气拨弦。”
老先生笑了。“偶尔他不层动指,却又百般无聊,才会这么弹奏。无痕没想到深山里竟会有人,否则他便不弹了。”
香思眼含笑,柔声问道:“他没有朋友?”
“没有。”
“正常。”她笑了,他也笑了。荆无痕那种性子,没人会想做他朋友的。
“无痕从小就没有玩伴,由于他的发色异常,常人觉得不祥,不敢靠近。就和老夫一样,没有人敢亲近,人们总是以貌取人,把我们当异类当怪物,或者连畜牲都不如……”记起不快,他声音藏不住地恼怒。
鸡又啼了,香思只是笑。
“老前辈,您侮辱了畜牲,天下万物,不该分高低,就连一只鸡,其灵性都有可能更甚于人……”
“鸡?”他露出有趣的眼神。“不可能,畜牲就是畜牲,怎么甚于人?”
“鸡有五德。”她拈起一抹笑。
“鸡有五德?”他呵呵笑。“鸡有五德?!”他有没有听错?!
窗外原本打算离去的荆无痕,听了不禁留步。
房内传来清爽干净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娓娓诉道:“鸡,若是头带冠者,文也;足搏拒者,武也;见食相呼者,义也;近前敢斗者,勇也;司晨不失时者,信也。容貌特征不同,性情各异,各司其性,专其所长。外表有异然内在所长不同,虽然只是平凡之鸡,虽然外貌相异,或美或丑或奇或怪,总有其宝贵之处,不可自轻,旁人更不该轻视之。”
老先生沉默了,眼睛升起薄雾,不知怎地,心坎底微微酸痛起来。不可自轻亦不可轻视之……他咀嚼着她的话。
而窗外,荆无痕缓缓闭上双目。嗯,这个女人——教他有些意外。他抬手缓缓顺过银白的发丝,思索起来。
塞满果子的牙儿听了转身瞪师姊一眼。“喂,别以为牙儿笨,师姊,妳是拐弯在骂我,骂我以貌取人?!哼!我听出来了,妳真坏。”
香思掩嘴呵呵笑了。“牙儿,妳多心了。”
老先生回过神来,望着香思丽颜笑意加深。“看来,是我小觑香思姑娘了。”
“何止小觑?”牙儿挺起身子,威风凛凛趾高气昂的。“不是我爱说,我师姊是天下间奇葩一朵,人美就算了还聪明极了,聪明就算了偏偏很会弹琴,会弹琴就算了更奇的是使刀使剑超厉害,使刀使剑超厉害就算了更夸张的是……”
“牙儿!”香思头痛的制止她活活不绝地说下去。
牙儿挥挥手。“反正妳就是那么优秀嘛,真奇怪当初妳爹娘怎么舍得不要妳,把妳扔在——”
“牙儿?!”香思敛容朝牙儿摇头。
牙儿这才耸耸肩真住了口。
她是孤儿?荆无痕转身望进窗内,昏黄的烛光中,看见蔚香思纤柔婉约的侧容。她的行为举止、眉眼之间、一颦一笑底,并没有半丝因身世所系的哀伤。
初见她,只觉她相貌明亮开朗,如一抹暖阳煦人,他甚至讨厌起那样温暖明澄的感觉。
现下听见她是个孤儿,荆无痕真有些诧异。为什么她活得这样好?为什么她的行为举止,她的谈吐不带一丁点悲伤?她的身世莫非不会令她埋怨吗?怎么可能?!
可是……荆无痕瞇起眼睛,房内,蔚香思又在笑了,
义父不知和她说了什么,她眼睛笑弯了,清脆的笑声自那红粉的嫣办逸出,有那么小小的一剎那,他的心有一些忐忑,他的人有一瞬的恍惚。
蔚香思如破晓的日出,偶然地穿透暗雾,穿透迷障,在这出乎意外的一刻,在荆无痕平静的心海投下一抹淡影,一抹很淡很淡的影子,连他自己都不太发觉的一抹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