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太多机会下厨,做一人份的料理很麻烦,特别是在控制食材的份量上,买多难处理,买少又没人卖,干脆吃外面;但是现在不同了,多你一个就像多了四张嘴、四个胃,想做什么菜都可以。”他的胃口好到让她不必担心剩菜剩饭的处理问题。
只要做出的料理美味,端到他面前只有一种结果:清盘!
“妳把我说得像头猪。”还是有四个胃袋的猪。
猪?龚歆慈摇头,没有说出内心的感想。
没有一个男人会喜欢听见自己被比喻成小狈狗的吧!就算是脾气极好,幽默感十足的他。
于是,她转了个说法,“就某种层面来说,你很容易让人想做饭给你吃。”
上官谨双手抱胸,整个人斜倚在门边。“怎么说?”
“你吃饭总是很快乐,津津有味的模样让我觉得自己的手艺很好,有突然变成名厨的错觉。”
“妳做的菜真的很好吃,人间美味。”
“略逊伯母一筹。”他说得太夸张了。“别灌我迷汤,我会当真的。”
“这么容易就当真,感情上是否也会如此?”
滋——蒜头放进锅中与热油起舞,盖过上官谨的声音。
“你刚说什么?”她没听清楚,回头追问。
“没什么,我只是好奇哪个男人这么幸运,能追到像妳这样贤淑美丽又会做一手好菜的优质女人。”
“你在吃我豆腐啊,小弟。”龚歆慈转身专心做菜,因背对的缘故,她看不见当自己说出“小弟”两字时,上官谨突然僵凝的表情。
正因为背对,上官谨才敢流露真实的情绪。
再怎么笑口常开的人,也有笑不出来的时候,之于他,就好比现在。
报歆慈一声“小弟”,在她自己可能觉得这样很亲昵;但对他来说,就像在无形中划出的楚河汉界。
少年时代的懵懂,让他甘于邻家小弟的身分;长大成人之后,倘若没有抱持其他的心思,他和她的确可以继续在邻居的关系里找到友情。
但他不是没有其他心思的,从那天之后就不再单纯了……
炙夏艳阳下,绿油油的稻田迎风鼓浪,摇曳出一波波金亮的波纹,空气中不时飘送淡淡的青草香。
这是家乡的味道。上官谨闭起眼睛,缓慢的,深深的,吸了好大一口气,憋到极限才重重吐出。
二十岁的他有别于时下喜欢台北繁华的年轻人,他还是钟爱老家的自然纯朴,即便在同侪眼中,这可能会被归类成未开发的落后地方。
土地庙旁的榕树,屹立了百年,几乎看尽这村子里三代的事迹,也是他童年时装载最多回忆的地方。
往事重上心头,上官谨瞧四周无人,放心地往上一跳,双手攀住粗壮的树枝,紧接着以超乎常人的俐落,来个一百八十度以上的翻身,下一刻,双脚已踩稳树枝,爬……不,应该说是“跳”上树。
一连串的动作就像武侠小说描述的武打场景那般,令人叹为观止。
居高临下,上官谨挑了根坚实的枝干坐下,瞇眼企图打盹。
只可惜几分钟后,隆隆的车声由远而近,最后停在土地庙前,扰他午睡。
白色的轿车步出一道纤秀身影,在下车时回头与驾驶座上的人交谈:“谢谢你,品文。”
熟悉的声音?!上官谨往下探看,几乎是立刻,认出这纤影的身分。
歆慈姊!是隔壁好几年前离开村子到台北念书的歆慈姊!
上官谨激动得想跳下树与对方相见,但这个念头却在另一个人出现后打住。
从驾驶座走出来的男人西装笔挺,气势沉稳内敛,道道地地是个都会男子,还是事业有成的那一种。
说不上来原因,看见那个男人,让上官谨缩回脚,决定继续待在树上。
“再开进去就到妳家了,歆慈。”
“我知道。”龚歆慈秀眉凝锁,细细的声音带着忧愁。“要走哪条路,在什么地方转弯,我比你更清楚。”
“只差几步路,不到十分钟的车程,这点距离不算远。”
“现实上的确不远,可是这里……”她转身,指着自己的心。“心若天涯,就算相隔咫尺,还是觉得遥不可及。”
“他是妳爸爸。”
“让我一个人静静。”美眸求饶的望向知心好友,无言的请求他别再逼她面对这个问题。
何品文摊手,算是同意。“想离开就打我的手机,我会过来接妳。”
“谢谢。”
他点头,算是响应。但多事如他,上车前还是丢了几句话好让她独处时深思。
“我要妳清楚一件事,歆慈。”
“什么?”
“对妳来说,『家』这个字眼带给妳的是回不回的问题,然而在这个世上,有的人却连这问题都没有资格想。妳不是无家可回,而是不愿回,在我看来,妳的心结只是无病申吟,不值一哂。”
“你说话总是那么刺耳。”
“我的职业是时事评论家,说话酸刺是我的特色。”何品文皮笑肉不笑地说完这句话后,表情酷酷的上车走人。
被留在原地的龚歆慈目送白色轿车远离,她踩着高跟鞋走到树下。乡村的特色之一就是变化极少且缓慢,很多记忆中熟悉的事物,不会因为少小离家老大回之后,变得让人觉得陌生。
只有人不同,阔别多年之后再见,对方不会再是自己记忆中的模样,不会再是。
“我不是不想见他,而是无法见。”来到树下,龚歆慈忆起少女时期的自己,有什么难过的事就会跑到这来,只要四下无人,她就会跟这棵榕树说话,对它吐露心事。“我不能原谅他,他不应该忘记妈妈,不应该不再爱她,更不应该再娶别的女人,破坏我对他的信任和尊敬,他不该……”
说到心痛处,眼泪又懦弱的夺眶而出,以为四周没人,她放心的任泪水滑落,树不会说话,再怎么狼狈,她也不必担心它会说出去。
因为这样,她安心的对着百年老树倾尽心中痛苦,态意落泪。她离乡太久,积累多年的乡愁与对父亲再婚的不谅解同等深重。
而她,处理这些问题的方式好糟好糟,离乡背井八年,还是无法说服自己面对这个事实,面对那曾令她深深感到骄傲的父亲。
她只能躲在这儿,对不会予以响应的植物诉说满心的酸楚。
待在这里,虽然无助于帮她解决家中问题,至少也解了她泰半的乡愁。
伤心得太过专注,龚歆慈完全没有注意到树上有个人,更想不到自己软弱的模样会被窥见,甚至让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
毫无道理的怦然心动。
当时她柔弱无助的模样令他印象深刻,这辈子恐怕再也忘不掉——回味往事,二十四岁的上官谨如是想道。
看见她蹲在树下抱头痛哭,有一瞬间他想冲下去,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就像十二岁时的自己。
那个时候的他,很自然而然的那么做了,因为当时年纪小,因为没有男女之分——十二岁的他只是个小男生。
然而二十岁的他,已经是个男人,想抱住她、安慰她的想法不再是一个邻家弟弟对于姊姊的感情,而是一个男人面对令自己心动的女人时,想要给予的怜爱。
突然对邻家姊姊心动是件很荒谬的事,却真实的发生在他身上。
倘若那只是突然一时情迷意乱就算了,毕竟之后如果没有任何交集,那瞬间的怦然心动也只是短暂的残影,不至于深刻到骨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