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翔暗吃一惊,有点错愕。
“很少看见你在警局抽烟,心烦吗?”何森东问,从西装暗袋拿出一包烟,弹出一根伸向他。
错愕接二连三袭来,就算是习于戴假面具与人应对的卞翔,也来不及重新武装自己。
“不要?那我就自己抽了。”何森东收回手,为自己点上一根烟。
“组长找我?”
“我今天休假。”呼,淡淡一口烟吐在空中,袅袅上升,而后四散消逸。“只是普通老百姓。”
“你找我,是为公事?”
他摇头。“我来找你,是基于痛失爱女的母亲之子的身分,是基于同期同学兼好友的身分,”丢掉烟蒂,一脚踩熄。“更是基于千柔兄长的身分。”
何千柔——这个让昔日好友反目、犹如禁忌的名字,在四年后的今天再次被提起,而且还是从事情发生之后便绝口不提的人口中吐露,教卞翔除了惊讶之外,不知该作何反应。
“何伯母跟你说了?”半晌,他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却干涩得不像是出自他口中。
“我母亲每年打电话给你,每年都被你拒绝。”谈到亡妹,至今仍是何森东心中的痛。“我不是不知道,只是不说。”
“因为恨我?”
“前两年是,这两年——”何森东转身面对他,苦笑着,“则是同情。”
“同情?”
“四年前,你跟千柔发生口角,当时为了办一件案子,你要她先自己回家,结果途中——”
“够了!”被迫面对心中隐藏多年仍未痊愈的伤口,卞翔顾不得对方是他的上司,咬牙喝止他说下去,怒目相对。“如果你只是想挖我疮疤就请闭嘴!”
“卞翔,你的伤口已经化脓,再不医就没救了。”何森东意有所指地道,“千柔的死,对你、对我、对我母亲,以及对珍视她的每一个人都是个打击,才二十岁就离开这个世界……对她来说太早,也太残忍——”
“何森东!”
“你很久没有这样直呼我的名字了。”何森东不怒反笑。“也很久没有发脾气了,卞翔。”
“你是故意来激我的?”卞翔蓦地明白他的用意,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为了千柔的死而内疚自责,在追查出凶手,将他逮捕归案之后,你就像失去了目标,失去了对警察这份工作的热忱,像个活死人般,失去自己原本的个性、感情,甚至自责内疚到至今部不敢去为她拈一炷香!”
卞翔没有搭腔,无言的默认了。
“我原本以为你只是一时自责,持续不了太久,但四年过去,我才明白你是认真的。”顿了顿,他续道:“也因此,对你的恨不知不觉中转变成同情。我同情你,卞翔,但同时也对你这副活死人的样子感到生气,我妹妹爱上的男人竟然承受不了打击,任由自己像个空壳似的生活,不思进取……对这样的你,基于好友的身分、基于千柔兄长的身分,我的确很生气。”
“所以这几年来,你对我的指责和态度是因为——”卞翔有些明白了。
“前两年是因为恨,这两年则是因为生气,倘若千柔还在,也一定会对现在的你感到非常失望。”
“我从来没有让她觉得骄傲过,总是一直在伤害她。”终于,他将长年来埋藏的心事说出口,当着已逝女友兄长的面。“就连在她出事前,也让她不愉快。”
面对何森东、面对千柔的事,卞翔无法再装出笑脸,只有深深的自责与懊悔。
何森东看着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尤其对象又曾是他推心置月复的好友。
“千柔出事之前打过电话给我。”
“咦?”低垂的脸倏地抬起。
不理会他的诧异,何森东继续道:“她说刚跟你吵了一架,觉得自己很孩子气,明明一开始喜欢上的就是你急公好义、热中于办案的个性,却为了自己任性的独占欲而想改变你、将你绑在身边,甚至因此跟你吵架。她还说自己太幼稚了,如果你因此而改变,也就不是她所爱的卞翔——这是她在电话里告诉我的。现在你知道了,知道她出事前并不气你,你可以省下那份自责了。”
“你为什么从不告诉我?为什么瞒了我四年?”
“这种失去亲人的痛,你是不会懂的。”他淡淡响应。“就如同我不懂你失去心爱的女人是什么滋味一样。当初我只想报复,只想让你跟我这个失去妹妹的大哥一样痛苦;之后则是不想提,因为你的种种表现根本不值得千柔这么崇拜。”
他只是个普通人,面对亲人,而且还是自己最疼宠的妹妹香消玉殒的事实,他也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接受事实,才能考虑到其它人。
“那现在又为什么要告诉我?为什么要让我知道?”卞翔一手揪住他衣领,激动地追问。
何森东坦然开口,“对你的失望,让我不想告诉你这件事,如果不是遇上巫小姐——”
“巫筱晓?”他讶异地松开手。
何森东点点头,随手又点了根烟,像是叹息般吐出一口白雾后才开口:“我知道身为凡事必须讲求科学证据的警察,不应该相信怪力乱神之事,更不该相信这世上有鬼魂的存在,可是情感上——我私心希望它是存在的,好让我能再见千柔一面。”
“你真的见到千柔?”
他摇头,让卞翔眼中乍现的希翼眸光一黯。
“但巫小姐见过。她说上周五的深夜,千柔去找她。”这话引来卞翔讶异的迎视。“非但如此,她还说千柔拜托她转告一些话,还要她帮忙一件事。”
“怎么可能。”
“是啊,怎么可能。”何森东重复,而后轻笑,“但我相信她,因为她转告的话,有些是只有我跟千柔才知道的事,所以我相信这位巫小姐……的确拥有我们所不知道的力量。”
“这个……”卞翔拍着额头,很难相信这话会出自向来务实严谨的何森东口中。“这太荒谬了,我——”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总之,我把千柔生前来不及告诉你的话都跟你说了,希望你别让我和千柔失望。”说完,他转身离开。
走没几步,他突然停下。
“忘了告诉你,千柔不会乐见你为她放弃自己。活着的人要继续活下去,为那些来不及享受人生的往生者好好地活下去。”
“森东?”
“这是我最近的领悟,别再让我跟千柔失望了。”
语毕,何森东离去,将天台留给最需要的人。
“我说筱晓啊——”赵美眉无可奈何地看着好友,实在有点受不了她近日来的异常。“妳就别再撑了好不好?”
“什么?”巫筱晓装傻,打死不承认。“我哪有撑什么?”
“还装!”赵美眉叹口气,拉下她挂在鼻梁上的墨镜,两人四目相交。“妳以为戴上墨镜就能藏住哭肿的核桃眼?顶多只是不会吓到来店里的客人而已,没什么用。”
“美眉,妳有没有发现自己最近愈来愈凶了?”墨镜下,巫筱晓一双只剩两条细缝的核桃眼,肿得几乎让人看不见眼皮下的心虚。
“那也是被妳激的。”赵美眉没好气地瞪她一眼。“还有,妳如果真的在意他,干脆把人叫进来,省得妳一天到晚探头探脑的。”
“谁、谁探头探脑了?”她立刻否认。
“要不然妳像只虫扭来扭去,不时往对街看是在看什么?今天又没有哪个偶像明星在西门町办露天签名会,妳往外看个什么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