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孤鸿本来想轻斥一声,可是看见她那只放在裙兜上的左手,心火被兜头淋下的冷水给浇息了。
方才她用饭也只用右手,跟鱼刺奋战了老半天,还是他帮忙剔掉的。
她只有一只健全的手,要求她把仪容整理得跟一般人一样,是苛求了她,没有灵活的双手,要怎么把辫子绑得乌黑光亮、整齐美观?还有她那身过于宽大的衣服……
避孤鸿倏然转身。“四喜。”
四喜神奇的从门外进来,原来他一直守在外面。
“去把小姐房间里的东西全部带过来,从今天起她要住在这里,你搬去隔壁跟八福一起睡。”
“慢慢慢,我又没有答应。”阿房连忙阻止。
“在这里,我说了算!”
他又恢复独断独行的脾气了。
避孤鸿严峻的眼神一递,四喜马上点头,转身出门去。
无力回天,阿房闭上嘴不说话了,方才逐渐表现的和善也不见踪影。
“你知道吗?你一天要吃好几餐。”外头有一堆繁杂的事等着他,他却在这里花尽心思哄她同住,唉。
“嗯。”
“常常因为睡过头赶不上用膳时间?肚子饿的感觉不好受吧?”
这还用他强调?她也不是天性如此,肚皮一叫空,人就乏力,乏力脑袋就不管用,迷迷糊糊到底。
“你在这吃住都方便,我这儿大,小跨院后面有间小房,我带你去看,你一定会喜欢的,要是不成,我们再商量。”
他那好声好气的口吻是阿房没听过的,她为什么会觉得心儿乱了调?
她从来都不是讨人喜欢的女子,姐姐总说她性情古怪,也许过不了几日他就受不了她了。
暂时先住下来或许是个可行的主意。
***
说房间小是客气了。
自从她点头答应要住进来以后,管孤鸿陆续叫人搬了许多家具来,让房间增添不少温暖气氛。
阿房这儿模模、那里看看,心中百转千回。
她从来不曾有过像样的房间,最常是跟姐姐们挤一间房,小时候倒也还好,等大家长大,身子都抽长了,她就成了最不受欢迎的受气包。
为了欢迎阿房住进来,管孤鸿不知道接受了谁的建议,几上摆了一盆很富有喜气的迎春花。
阿房轻触着花瓣,迎春花是春天最早出现的花,迎春,是欢迎她这春天吗?
不管怎样,才一下子的时间,她对这间房子动了心。
最特别的是这屋子有一间可供净身沐浴的地方,别说山下少见,在山上这样偏僻的地方,可以每天把身体洗干净,简直是天大的奇迹。
由于左手的关系,阿房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把身体洗干净,接着是头发,虽然不方便,花了更多的时间,她还是觉得很值得。
整年的污垢似乎都被洗干净了。
走出来,没想到管孤鸿锋利的眼就瞅着她。
她退了一步,脸色惊疑不定。
“张裁缝把衣服送来了,你试穿看看。”管孤鸿好一下才把眼睛挪开。
他不懂女孩家为什么一洗过澡就像变了个人,本来干净的眉目更是出奇的白净,他听人讲过所谓的出水芙蓉就是这样吧。
他不是文人,也没生就浪漫的骨头,心里面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心的角落有一处不时会想到阿房,已经很够惊天动地了。
阿房套上衣服拉整一下,这才伸手去抚模那些料子。
衣服裁缝的方式很简单,料子也不是很高贵的布质,但是,她很感动。
“我没有钱给你,不过我发誓会努力不给你找麻烦,就当是报答你了,这样好吗?”她从小到大不曾裁制过新衣服,总是捡姐姐们的旧衣服,她不怨恨,万般生来都是命,现在,她满心感动,“你的恩情叫我怎么报答?”
“我不要你记我对你的好,只希望你忘记我曾经错待了你。”她现在不再动不动就昏倒了,那么他可不可以期望他心里最担忧的事情能够慢慢的烟消云散?
阿房的手从布料上收回来,不说话了。
他这是交换条件吗?
“咳,到底,你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哪里来的?”管孤鸿马上改变了话题,他不应该浮躁的想一次拉近他们之间的关系。
“这是宜室穿过的旧衣服,我年纪最小,娘说捡她的衣服穿就好,宜家的衣服不给人捡,她说她宁可给叫化子,也不给我。”她从来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你的两姐姐?”宜家、宜室,听起来都是温柔乖巧的好名字,但是这世间,多得是名字跟人不合的。
“嗯。”
“她们讨厌你的理由是什么?”
阿房犹豫了下。
避孤鸿耐心十足的等着。
“……宜家讨厌我有时候不小心看见她的心事。”
看见?他听惟独提过在遇见他们之前,她是个算命师,这些玄怪的东西他不排斥也不尽信。
“哈啾!”她湿透的长发还披在肩膀上没擦干,出来好一阵子又忙着跟管孤鸿讲话,禁不起风吹,打了喷嚏。
他回过神来,随手抓起长巾就住她的头顶罩去,看她只用一只手擦拭,忍不住接手。
方才她洗了那么久的澡也是因为不方便吧……
“痛!”男人的手劲大得吓人。
阿房怕自己的头会被压扁。
他停了下,学习轻手轻脚不是容易的事,对他这样巨大的男人来讲。
“这样呢?”再动手,力道轻了,也缓了。
“嗯好……”
他听见阿房低低的声音从长发下飘出来。
女人,是不可思议的动物,轻轻碰就会碎,想当日,他那一刀根本没出多少力气,竟然让她痛苦至今……
自从接掌了家业,他一直以为自己不需要良心,也理所当然的抛弃少年时的心性,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要僵硬之时,却遇见了她。
***
少年的管孤鸿是什么模样?
手里抓着从杏树上拔下来的杏子,兜了一个裙子,阿房席地坐下,抓起裙摆轻轻的把它们上面的细小绒毛擦掉。
擦呀擦的,一会儿就堆了一小堆。
“桃花嫣然出篱笑,短墙半露石榴红,芙蓉榭暖春鸭游……咦,阿房姑娘,佳人胭脂半点倚绿松,你说我吟的这诗好不好啊?”白绸的衫子,皮背心,手摇孔雀翎扇,逍遥穿过小卑门,是有段时日不见的管惟独。
阿房站起来,杏子洒了一地。“二当家。”
“我喜欢别人叫我名字,这样比较亲切,二当家听起来就是比大当家没担当、没气魄,矮人一截怎么听都不舒坦。”
他居然计较这个,“不好,我不管称呼你什么都显唐突,我觉得还是称呼你二当家比较顺口。”
“你在怪我对不对?怪我把你带到这里来。”他脑袋聪明,心眼透明。
阿房弯下腰,慢慢的拾捡那些果实。
“不管你信不信,我已经很久不再想这个问题了。”她望向眼前的晴空万里,鸟声啁啾,“人活着,总是要往前看,老往后想,没什么意义。”
想不到管惟独也跟着蹲下来,“那,我要说欢迎你在黑山堡永远住下去喽。”
“谢谢。”她回报一抹笑容。
“我听说你搬进我大哥住屋的小跨院啦?”他明知故问。想必这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整个黑山堡已人尽皆知了。
“嗯。”她勇敢的点头。
“谢谢你心胸宽大,不计前嫌。”管惟独的声音注入了正经,这让阿房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你以前那些凶狠凌厉的脸色都到哪去了?跟现在完全不像耶。”她不再蓄意去感觉他身上的味道,这样觉得自然多了。
“需要我的忏悔吗?我那时候真的很紧张,毕竟劫囚车被逮可是死罪一条,想我这般英俊潇酒,要是英年早逝岂不悲哀。”管惟独表情丰富,唱作俱佳,跟之前给阿房的印象简直南辕北辙,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