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功告成后,当然,她一身特意换上的干净衣裳也报销了。要把衣服恢复到一尘不染的重建工程是不容易,可也难不倒她,了不起把衣裳月兑下来泡到人工湖里,接着摊在草皮上晒一晒,又是完好如新的衣服,谁看得出她造过孽。嘿。
扁着胖滚滚的手和萝卜腿,她把连身的红绸裙浸湿,卯起劲地刷洗起来。
正当她努力地毁尸灭迹时,一股宛如寒夜骤来、无人预料暴雪般的琴声深深浅浅地从高处拖曳下来,那入耳的琴音时而低吟回荡,时而浩淼无垠,冰和火,冷跟热,像拍岸的江涛般席卷入的思绪。
海荷官听着听着,尽避不懂乐理琴谱,可是那绵延飞跃的琴声像一根心弦勾引住她全部的灵魂,甚至,她还错觉地以为听见拉琴人矛盾撕扯的呐喊声。
循着忽高忽低的音乐她穿花拂柳,走走停停,尽避曲折的回廊跟迷宫一样,她一点都不怕,追逐着渐渐要销声匿迹的音律而去……
终于,她站住了脚。
斑耸的坡坎上激越沉郁的乐声就是源头。
一抹缥缈如孤鸿的蓝釉影子双脚微开,下巴夹着不知名的乐器,单手拉弦如飞,五指灵活地悸动着,整个萧索的背影和乐器融为一体,浑然天成。
然而,像背后长了第三只眼似,最后一个音符戛声止于狂浪的中途,一双凉飕飕的眼睛眨也不眨地凝注她,一半是男孩一半是男人的身躯毫不收敛地散放着让人窒息的压迫感。
那幽凉阴鸷的气息没有一丝温度,魇魅般的嘲讽一直噙在他薄薄的唇畔,虽是长得星眉剑目,但起始于他本身侵略的神情,叫人浑身不自在……
“大哥哥好。”海荷官年纪小不懂比较,只是觉得自己的身子好像从水里火里去了又来,听他拉琴时的喜悦、着迷就跟泡在水里一样舒畅,可他的人……海荷官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感觉,那种心窝被人狠捏的痛楚是跟戈回风在一起时所没有的,他们两人一个让人脾肺沁凉的和风,一个却是火漾的漩涡,灼得人痛。
斑仰着头颅,尽避太阳刺激得她眼眶盈满金光迸跳的光粒子,然而,她却舍不得眨一下眼。
他连不屑都懒得表示,扭头就要走。
“大哥哥,别走嘛,那是什么琴,拉出来的琴声好好听。”在家,她从来不用看谁的脸色,这养成她大胆无畏的个性,虽然事实让人沮丧,可是她想起临走时母亲的叮咛,因此她抿著有点怯弱的嘴,想讨他欢喜。
“别来烦我。”他终究是开口了,变声的嗓子锐利刺耳却毫无温度。
“大哥哥。”他深奥莫测的眼睛有着冰冻人的魔力,海荷官瞧着他薄凉的唇开合,觉得全身发冷。
“我不是你哥哥,别乱叫一通。”他大脚往前一踩,警告的意味再浓厚不过。
一只青蓝色的男鞋。海荷官模糊地想起她母亲曾在祭祀祖先时说过,在中国人的习惯里,白色是祭天、红代表祭祖、青蓝祭魂,蓝是不吉祥的色调!然而,他全身是蓝,不驯的五官幽幽如会勾魂。
他的眼睛明亮得离谱,为什么却给人沉重魅黑的诡异感?她不明白。
“那我能陪你一起玩吗?”
“陪我?”他嘲弄的笑声放肆又狂野,热烈的气息因为低俯吹拂过海荷官的面颊。
鸡皮疙瘩从她的胳臂直窜四肢,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看着她因为着凉打过喷嚏而发红的鼻子,他忽然觉得有趣。“是你说听得懂我的小提琴,那换你拉来听听。”原本垂放在腿侧的乐器被塞进她短胖的小手。
那个叫小提琴的乐器就有她的一半高,甭提拉动琴弦,她的下颚根本顶不住那笨重的乐器身体,她试了又试,却只累出一身汗水。
“笨。”他用一字真言作终结。
“我不笨,要是我有你的身高,也能跟你一样能拉琴。”海荷官气红一张瓜子脸,晶亮的眼珠因为冒火更显剔透,握紧琴弦的手露出小孩不明显的指节,她怒不可遏。
她不是爱逞强的小孩,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他面前自尊心就是强猛地无法控制,她不明白,只是朦胧地坚持非做到不可。
“笨小孩!我是天才,你想跟一个旷世无敌的奇才较劲?就算是下辈子也别想!”
他轻藐地用食指戳她额头,倨傲地噙着轻嘲睥睨她。
海荷官没能再多说什么,第三者的声音穿透迷雾隔开了她跟他的始遇。
“荷官……尔真……你们在一起啊……”戈锦蠡的声音搀杂太多复杂,让人听不出真正的心声。
“真是龙生龙、凤生凤,锦兄的公子一个比一个潇洒啊!”海绍怀眼一亮,还没能仔细看清自己女儿,就被戈尔真的光芒笼罩住。
瓣锦蠡尴尬一笑,接不上话。倒是戈尔真古怪一哂。“我们戈家只有一条龙,那是我大哥,至于我,那就算了吧!”
瓣锦蠡咳了声,虚弱地端起父亲的威权轻斥:“尔真,不可在世伯的面前放肆。”
瓣尔真还带一丝青涩的脸根植着乖戾,不过一双眼须臾不离地瞪着戈锦蠡。
“是的,父——亲——大——人。”他一字字轻佻又刺耳。
瓣锦蠡闭闭眼,维持着长者的尊严。
“小妹妹,虽然你距离女人还有一段很久的时间,不过,光着膀子和猪腿还是难看透顶,要永远记得别在男人面前暴露你的身体。”他狡黠地丢下话,看也不看尾随而来的戈回风和海香雪,离去了。
海绍怀经他一提醒,这才恍然大悟地看见只穿棉短裤和衬衣的海荷官,他赶忙月兑下自己的衣服才免去她继续外泄的“春光”。
她顺势偎进父亲的怀抱,心头却悬着不知名的沉甸。
那年夏天的海荷官刚满十岁。
满身皆是叛逆的戈尔真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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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看……全是一堆假货,有什么非看不可的,倒不如全扔了算!”接下来乒乓哐啷的瓷器碎裂声同时响起,一只双耳一色釉的花瓶飞过海荷官脑袋上头,幻成美丽的抛物线条地掉在青石板上,粉身碎骨了。
海荷官憋着梗在胸口那股气,没想到才模到正确的方向,好大一份见面礼差点就打歪她的鼻子。
在戈家作客的第二天,一早她逮住每个能问的戈家家丁,想知道戈尔真的住所。
不料,大家笑眯眯的脸一提及戈家小少爷全转成凝重。那是一种又爱又恨的表情,年纪小小的她当然不懂人性的复杂,可是,不知怎地,她就是知道昨天对她没好脸色、说话又呛又辣的大哥哥在这的地位微妙。
那双又亮又锐利却没有热度的眼睛一直燃烧着她。
她必须见他,理由是——还他忘记带走的小提琴。
从她站立的地方可以看见这栋建筑是戈宅里最高的点,原来他不只喜欢眺高望远,也喜欢住在高处。真是奇怪的人。
“你到底还要跟耗子一样在壁角躲多久?”余怒未消的冷冽吹进自以为安全无虞的耳朵,海荷官肩膀线条僵了僵。
“非要我出来逮你,你才甘心?”颀长的黑影像天外忽然飘来的乌云遮蔽了她刻意缩成团的身子。
“哈,大哥哥。”她不自然的想扯出微笑,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应该会有效才对。
“进来!”他用阴沉吓人的口气命令她。
“如果我进去,你发誓不把气出在我身上?”
他怪叫。“跟我讨价还价?好大胆!”
“你已经说过第二遍了。不过一你要是夸赞我的话,我能接受的,我爹常说我唯一的优点就是大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