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等匪夷所思之事,要非慕容轩亲耳听见,简直不能想象世上竟有人贪婪至此。他的好奇此刻全盘转移到那位唐家小媳妇身上。
“那个女人,想必吃了不少苦?”
“没错。我私下问过唐家的一位穷亲戚,他一直称赞唐家这位媳妇,虽然目不识丁,但脾气个性皆是一等一的好,当年一嫁进唐家,就冲喜救活了唐家少爷……。”
“救活?你说什么?”他以为自己又听错了,这个唐家,那个陌生女人,怎么会有这么多不可思议的事?
“唐家独子体弱多病,三年前生了场大病,差点回天乏术,唐夫人心急,听了相命先生的建言,到城外给唐哲买了个姑娘冲喜,就是这一位骆小姐。”叶飞淡淡说着:“冲喜这种事,原本就是个忌讳,大户人家不敢结亲,又怕找了穷乡僻壤的人家,将来会有一家子穷人沾亲带故的来,干脆叫人从外地善堂买来一个孤儿。唐家一对儿女,男的懦弱不济事,女的则完全继承了唐夫人的自私势利,加上唐夫人,可想见她的日子会有多难过了。”
“难怪了,她没有娘家能替她出头。”慕容轩喃喃道。
“就是替她出头又如何?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要管,也力不从心。”说完,连叶飞也不禁摇头。
“她看起来年纪尚轻,可曾生儿育女?”
“骆泉净嫁进唐家时不过十三、四岁,一直无所出。我听唐家另外一位丫头说,最主要还是唐夫人惜子如命,冲完喜便后悔了,舍不得儿子碰她一下,索性把她当成下人使唤,让她从早忙到晚,晚上睡柴房。这种情形下,怎么可能有子嗣。”
泉净?那就是她的名字?这是好名字,清丽又月兑俗,慕容轩有些震动。那样年轻的脸庞,那样美好的名字,却怎么有这么不相衬的命运?
一时之间,慕容轩就这么愣愣地想着那女孩——想着她年纪轻轻,要如何面对那如豺狼虎豹的婆婆;想她领到脤米的那一刻,肯定是羞惭而不安的吧?
无论他怎么回想,骆泉净那单薄的五官,却始终没在脑海里烙印。
待他回过神来,竟已是落日时分,彩霞满天。
自椅上一跃而起。慕容轩有些懊恼,这个骆泉净与他非亲非故,又是他人媳妇,竟无端占去他半日的思绪!
★★★
对慕容轩来说,那天下午从叶飞口中听闻的,只是一个让人同情的故事,只是好奇心作祟,他无意在那个故事里添加什么。
除了自己,每个人都是他的并行线。人间太多是非,他早已学会不介入太多。
生命苦短,就算真有什么不如意,他只要在栖云教坊所属的画舫里多待上几天,一切的不如意皆烟消云散。
那儿丝竹笙歌,觥筹交错,只要他想要,只要他愿意,那儿永远有热腾腾的酒菜,永远有听不完的曲儿,姑娘会愿意与他下一整夜的棋,泡壶茶,聊上一整夜。
那儿的姑娘对他来说,全都是相敬互信的姐妹。
也只有在那里,他如树根深蛰的心,才能汲取到一点点的温暖花香。
不过,造化弄人,一个月后,他和这个“完全记不起长相”的骆泉净又碰面了。
当时他和叶飞坐在酒馆里,看到她进来打酒,要不是叶飞悄声提起,他根本不会对这个畏畏缩缩站在柜台前的女孩多作联想。
唐家这个小媳妇,似乎真的特别与他有缘。
她还是梳着那老气的发髻,穿着那洗破的旧衣裳,柔顺认命的脸庞,不发一语的等着店小二把酒瓮接了去。
说要打两斤高梁,掌柜的请她在一旁稍等。
两个女人从门外走了进来,一位衣着入时华丽,一位则朴素了些,看来是个跟班的丫头。
慕容轩看了那对主仆一眼,并没有多作联想,他的心思仍放在骆泉净身上;她垂着头盯着地上,仿佛等待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未等店小二迎上来,那位丫头走到了骆泉净身边,突然莫名的把手一伸,朝她大力推去。
骆泉净没留神这一下,当众重重栽了个跟头,摔在地上久久才爬起来。
亲眼目睹这一切,那一刻慕容轩才真正意识到——有些事对他而言,竟比争相流传的故事还真宝。
扁天化日下这么做?不管那两个女人有任何天大的理由,她们都彻彻底底激怒了慕容轩。
但他什么都没做,只是一手紧捏扇柄,然后一口喝干了杯里的酒。
酒馆里的客人,除了慕容轩主仆,几乎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连后头那小姐也抿着唇吟吟笑了。叫澄儿的丫头无形中得到鼓舞,笑嘻嘻的凑上前看着骆泉净。
“没吃饭么?大白天的装死装活。”
骆泉净眼眶里含着泪。这种事在唐宅里每天几乎都要上演一两次,可是在这么多人面前羞辱她,想到反抗后可能会招致的毒打,她一咬牙,强把泪吞下去。
“打两斤酒,半个时辰还不回去,今天倒叫小姐和我逮着了,看你怎么说去!”
骆泉净摇头,连脏掉的衣袖都不敢拍。
“我问你话,聋了是不!?”那丫头怪叫起来。
“澄姑娘,你这又何必呢?你们家夫人真是来打两斤酒的,是咱们店里正好欠高梁,已经叫伙计去调度了,她就一直在这儿等着,我可以作证的。”掌柜闻声出来,看不下去了,好言好语的劝说着。
“小姐,澄儿姑娘,真的,我一直在这儿等着,哪儿也没敢去。”骆泉净抬起头,辩白的语气却是那么微弱。
“谁要你作证的?!”澄儿丫鬟眼眉朝掌柜的一瞪。“我们家小姐是什么身分,还当面跟你这种低三下四的人说话!还有,你可瞧清楚,这丫头哪里是我家少女乃女乃了?唐家什么时候有这么寒伧的少夫人,真瞎了你的狗眼!”
“澄儿,我们该回去了。”唐芙娇声娇气的喊。她从头到尾都没喝止丫鬟的举动,相反的,那细细的眼眉还带着笑意看着这一切,仿佛也乐见骆泉净受欺凌。
愤怒归愤怒,慕容轩附着性子,冷眼旁观这一切,只见那衣着华丽的姑娘点点头,澄儿随即一扬手,揪赴了骆泉净的耳朵,硬要把她拖回家去。
骆泉净没有挣扎,她不发一话,瘦弱的身子如落叶般颤巍巍的跟着唐芙走。
“两斤酒一会儿叫你们伙计送到唐家去!”那丫鬟耀武扬威的说完,拖着骆泉净,和唐芙走了。
“唉,怎么会有这种人?”一等她们走后,那掌柜的摇头叹气。
慕容轩拉开褶扇,对叶飞使个眼色。
“方才那姑娘是谁?好凶呀。”叶飞假意不知情,凑上前去问掌柜。
掌柜见有人问起,满腔的正义感全部渲泄出来:“捏人的是唐家的丫头,不过是个跟在主子身边的奴才罢了。”
“呃,”叶飞点点头,又好奇的问道:“这么说来,那位小姐肯定是了不得的人家了。”
“什么了不得。”掌柜嗤笑一声。“那位小姐出身唐家,是唐夫人唯一的掌上明珠没错,不过要说了不得,咱们这惠山,谁能比过慕容家。她如今虽然待字闺中,却乏人问津。偏偏唐夫人挑女婿又挑得紧,没几个钱的,还不肯许呢。唉,这街头巷尾里,谁人不晓这唐家打从老爷子一走,就没落了,别人没嫌她便了得了,还轮得到她去挑别人。”
这位掌柜看来也有五十多了,聊起他人是非来,那股热诚劲一点也下输给三姑六婆。
“大爷可知道那个被欺负的丫头是谁?”
“她能是谁,”叶飞呵呵笑起来。“您老不也说了,是个丫头片子,肯定是唐家的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