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愿……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再拜陈三愿……一愿一愿郎君千岁……”赵靖心喃喃念着,一面幻想着那片清澈的蓝。她的天空要是真能那样,那就好了;想着想着,赵靖心恍惚地微微一笑,知道自己真正跳月兑了世间那分依恋,从此,她不再会有任何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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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等乔恒和白苇柔把她送回乔家,没有再多交代甚么;甚至,她也不等见乔释谦最后一面。赵靖心一如生前行事,安静地离开了。
她走得很安详、很平静无怨,彷佛身上的伤口并没为她带来丝毫痛苦。她薄薄的唇色微微翘着,柔和地像睡着似的,不曾有过牵挂。
乔释谦握着妻子的手,最初的震惊已经麻痹。他沉默地坐在房里,心里的泪一直没断过。
“姑爷……该给小姐换衣服了。”打小一直服侍赵靖心的绣儿捧来一套赵靖心生前最爱的紫色衣衫,伏在门口泣不成声。
“我来。”他接过衣服,回头替妻子拭净身子。他眼眸被泪水刺痛,不由自主地将脸颊贴向那已然冰凉的嘴唇,心中浮起逝亲的悲恸。
他的手指轻柔地摩挲着她的唇,一遍遍问自己为甚么是这样?这世上再没有人像赵靖心一样了解他,偏偏他无法待她如待白苇柔那般。
一样东西悄悄自赵靖心袖中滑落,绣儿含泪拾起那方被揉成一团的素帕。她含泪将帕子交给乔释谦,然后跪在床前执着赵靖心的裙幅,开始捶胸顿足地放声大哭:“小姐,你就这么狠心放绣儿一个人……绣儿跟你这么久,你怎么都不替绣儿想想……”
乔释谦展开被血染成的几个字;他震惊,心痛地呆坐在床,不能言语。
“娶她,为我,也为你。”
那就是赵靖心最后的遗言。乔释谦盯着那行字,心里一阵大恸──为甚么?
想到这层,乔释谦的泪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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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换洗、没有梳装,从入捡到封棺,白苇柔动也不动,像块木头似的跪在堂前,机械似的把一叠叠冥纸拆开、打散,一张张折半地放进火盆里。烟熏得她眼眶发疼,流下的泪水分不清哪些是被烟熏的,哪些是因为悲痛而哭的。
她一身模糊的血渍,也替她严厉地挡开众人;就连那原来满心悲愤的绣儿和几个跟赵靖心生前较亲的丫头,都没敢靠上前一步。
赵靖心的仁慈和善,是乔家上上下下都知道的:而白苇柔的温润柔顺,也是乔家每个人有目共睹的。这桩是非只有当事人最清楚、最能评断,其他的人臆测都只是徒然。
“你出去!出去!咱们少女乃女乃死了,这会儿你可称了心,倒好在这儿假伤心!我可不信你这狐狸精,惺惺作态!”张妈大力推开她,抹着眼泪痛恨地骂着。
白苇柔跌倒在地,却甚么也没说;拾起散落的冥纸,跪伏地回到炉边,沉默地将烧着的冥纸拨整齐。
“你这是干甚么?”蒋婶赶过来护住了白苇柔,口气着恼:“少女乃女乃死了,这事任谁都伤心、都难过,你何必拿自个儿的私怨往苇柔身上砸?她可没做错甚么。赵大夫不也说了,少女乃女乃是跌死的,跟谁都没有关系;再说苇柔早嫁给了阿贵,你是老糊涂还是怎么着?乱诬赖人,回头看我告诉少爷去!”
“跌死的?我看根本就是她把少女乃女乃给推下去的,要不然她怎么不死?她这么脏,怎么不死了干净!”
“你说够了没有?”乔贵爆发了。“不要以为我不敢动手,你再这样没凭没据地侮辱阿柔,我会揍人的!”
“蒋婶说的对!昨儿个我也是亲眼瞧见的,苇柔不顾自己的安危,费了多大的气力才把少女乃女乃给拉出来。你这老糊涂没气可出,一迳冤枉好人,还咒她去死,你没有口德呀,你!”带伤的乔恒也冲过来帮白苇柔一把,独独漏了赵靖心发疯的那一段没说。
“我老糊涂?我冤枉好人?”张妈气得全身发抖,见灵堂上其他下人没一个向着她,不禁怒火中烧:“好哇,你们全都向着她!少女乃女乃尸骨末寒,你们就变了天啦!绣儿,你说!”张妈转向她,想找帮手。
绣儿拈着绢子,一双眼哭得透红。她趴在棺木旁,小小的肩膀一耸一耸地恸哭着:“我不知道……小姐,您活起来、您别死!您叫绣儿一个人怎么办?”
“够了!”一个丫头扶着巍巍颤颤的乔老太太,威严地走进灵堂。
众人全都噤若寒蝉。张妈心有未甘,见救兵来了,抹着眼泪又啼哭起来。
“老太太,今儿个您可得帮忙评评理呀!这白苇柔分明是为了争夺少爷,蓄意害死了少女乃女乃,还在这儿猫哭耗子!”
乔老太太冷冷瞪了张妈一眼,后者急忙收了口。她服侍乔老太太多年,怎么会不知道那一个眼神的意思。
乔老太太回头,凝视供放在桌前赵靖心的照片。这是去年农历新年时,乔释谦特别替她拍的;相片里的她依旧沉静而温润地抿着嘴,笑得份外柔顺。
不是我不疼你,是你太让我失望了。太多年了,那一点点情分都磨光了。乔老太太心里静静地低语。
“苇柔,你过来,扶我回房。”
白苇柔机械化地起身,搀着乔老太太,在众人惊愕的眼光中一步步离开了灵堂。
“张妈的话可是真的?”
白苇柔抬起头,沉默以对。
乔老夫人反常地并不逼她回话,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这样也好,至少他没有理由反驳我逼他再娶了。”乔老太太冷淡的口气里,竟有一丝掩不住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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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有没有为难你?”赵正清问。
她摇摇头。
“苇柔,你这样真的让我很担心。”他担忧地看着她。
白苇柔抬头瞅了他一眼,好似真的回魂般;然而接下来她却甚么都没说,只是淡淡地笑了。
“谢谢你,赵大夫。”
“谢我甚么?我甚么忙也没帮上。”他哀伤地说:“给阿恒换药时,他甚么都跟我说了。我该替姊姊跟你道歉。”
“道甚么歉呢。”她惨惨她笑了。“始作俑者的是我呀。”
“你去哪儿?”
“听你的话,把衣服换了。”
不同于从前总是瞧见的拘谨含蓄微笑,白苇柔笑得特别忧伤,也笑得特别美丽。
赵正清心一悸,竟觉得她那样的气势,美得令人无法面对。
此刻,江杏雪的话窜进他的脑海──苇柔有苇柔的选择,他何苦因自己的私欲而替这一切划下界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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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大夫,你有没有看到苇柔?”傍晚,乔贵忧心忡忡地走去灵堂找赵正清。
棒着一层布幕,坐在灵柩旁的乔释谦憔悴地抬起脸,听见两人低声谈着话。
“她告诉找她要回房换衣服。”赵正清回答:“怎么了?找不着她人吗?”
“对呀,我上上下下转了两趟,还是没瞧见她人。她有跟赵少爷说甚么吗?”
“没有。只是……很奇怪,她跟我讲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特别……特别……哎呀,我也不太会说。”赵正清皱眉。“反正我觉得很不寻常就是了。”
冥纸从手中跌落火中,乔释谦突然对赵正清形容的那个景象不寒而栗……要真赵正清所言,白苇柔那熟悉的美绝对不是他想见到的;就像夕阳最后的一道霞光,消失了,就再也没有了。
这一想,乔释谦冷汗直冒,没半点迟疑,飞也似的冲去白苇柔的房间──
第十章
乌云笼罩了半边天,汗湿透了整脸整身的乔释谦,拚了命地往乔家后方那一大片桦树林冲。能找的地点他全翻遍了,最后只剩这个地方。他发了疯似的跑着,心脏痛得几乎随时要停止,只求能来得及阻止白苇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