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问过管家,珞江小姐这会儿已经越过地界了,绢儿猜想,现正在路上了。”
“樊记的人呢?到了没?”
“也在路上,大概这一两天就到了。”
“嗯。”杜秋娘神智有些涣散,十六年了,她一直不晓得那孩子生得什么模样,是跟她爹一般平实敦厚,还是像她娘一样娇憨可人?女孩家嘛,该长得像娘的!
但杜秋娘心知,她是宁可珞江生得像她亲生父亲陈阿文,也不要像春玉,美丽的女人在这个世间,是没有个什么好下场的。
但愿珞江不会有那种结局,虽然她的出生一开始就注定是悲剧。
“大夫人!大夫人!”绢儿小小声地,推了她一下。
“什么事?”她不悦地瞪着丫头。
“老爷真的要跟。樊记商号,结下这门亲事吗?”绢儿怯怯地问。
“我怎么会知道?”她恼怒地说。
想到樊记那对色迷迷的父子,她一股火气就直直上冒,曲承恩合着该干刀万斩,他把谁视作联姻工具都没关系,就是别想动珞江的主意!
春玉都给他逼死了,现在竟连她唯一的女儿都不放过,杜秋娘咬牙切齿地想。
“下去,别来烦我!”
“是。”绢儿委屈地点点头。
“慢!你记得一会儿到后院地牢给那陈阿文送碗鸡汤去,要是旁人问起什么,就说是我的意思。”
“是。”虽然疑惑不解,但绢儿这次没敢再乱开口。
下人走后,杜秋娘再度陷进沉思——
陈阿文……她喃喃念着,对了,珞江那孩子究竟生得怎么样呢?杜秋娘绕着缕发丝,很渴望地想象着;只要别像春玉,“樊记商号”也许会放弃这门亲事!
春玉就是生得模样太好,对了曲承恩的眼,下场才会这么凄凉,然而……杜秋娘恨恨朝手背张口咬去,泪水迸流,这种疼痛算什么呢?那个悲剧,难道她不是始作俑者?
那时曲承恩正妻才病笔,尸骨末寒,曲家大大小小众侍妾吵成一团;只有她,冷静得一如花豹,看准了目标伺机而动,等待一口咬死猎物地致命出击。
她用最现实的残酷逼得春玉妥协,让曲承恩拿到他要的;而她,就这么不费吹灰之力地扶了正,安安稳稳坐上曲家大夫人的宝座。
至于春玉,她根本就忘了这个妹妹……
她就这么呆坐着,直到约莫午后时分,暖香阁的门,传来了轻叩响声。
“大夫人,珞江小姐来了!”绢儿欢喜地在天井旁朝里头一阵轻喊。
房里的杜秋娘站了起来,细碎步走出。
“珞江!姨娘盼这天好久了!”杜秋娘望着蒙脸的女孩,脸上全是期待的神情,又掺点讨好的笑容。
掩上门后,杜秋娘看着女孩慢慢拉下面罩,一张淡漠无笑稚气清纯的脸蛋顿时显现。她约莫十五六岁的年龄,姿色有说不出的白皙照眼,但配上那毫无感情的表情;尤其是那略带些褐色的眼眸,让人一接触就自脚底冷上心头。
笑容僵在当场,杜秋娘不由得机伶伶地打个寒颤!
那张脸好像——春玉,她闭上眼,整个人摇摇欲坠。
如果她没记错,珞江今年才不过一十六,一个十六岁的女孩,一个在无情无义,只有权力至上的教条下教育长戚的女孩;而造成今日局面的罪魁祸首,全是她杜秋娘!
这些年来她一直想着珞江,含着歉疚的心,她想着珞江的模样,想着珞江的性子,用妹妹春玉的框子去想象;好不容易盼到这孩子回来了,却是一个失去欢颜的女孩。
甄铭。甄铭,她心里哀哀地唤着一个人,不停地问:这孩子是无辜的,你怎么可以报复在她身上?
“师父要我来看看您。”曲珞江冷淡依旧,态度只像执行一个命令,完全没有个人情绪。
甄铭!他还……记得自己?杜秋娘心情分外激动。
提及故人,这个她曾论及婚嫁的男子,却因自己嫌贫爱富而放弃的幸福……杜秋娘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了。
在她扶正后没有多久,甄铭便以他高强的武艺被曲承恩延聘进了曲家护院。再见面的两个人,隔着重重奴仆,男的不再温情以侍,他称她的口气是恭敬的一声“大夫人”,但他看她的眼神,却鄙视地像看待妓女,不但鄙视,而且嫌恶!
她记得她那时居然能够视茗无睹,只是一径贪婪瞧着在丈夫那肥短手指上的那枚闪闪发亮的金环,那么纯色的金亮光泽
“他……他近来好吗?”面对曲珞江的没有表情,杜秋娘整个人更加畏缩。
“老样子。”曲珞江冷冷淡淡,似乎在师父的教下,也不太瞧得起这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中年美妇。
是啊!我看到了,杜秋娘痛苦地笑笑。她是自食恶果,她认命,如今活着,也不过是个锦衣玉食的活死人罢了!悲矣!悲矣!“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这八个字,是她心底最深的痛悔啊——
曲承思很快地就玩腻了总是愁颜不展的春玉,一个大月复便便的女人在无依又失宠的情况下,是应该安分些,但春玉却一再企图逃离曲家,曲承恩为此大怒,把春玉关进了柴房。她这个做姊姊的才登上“大夫人”的位置,为了保住地位,把丈夫的话当成了金科玉律,战战兢兢没敢半句违背;只有甄铭,念着故人情谊,总在夜深人静后,按时偷进了柴房悄悄替春玉加衣送饭。
直到珞江一落地,春玉就自杀了,临死前把珞江托给了甄铭,待她听到消息,赶进柴房时,只来得及面对那双空洞的含恨双眼。
那时她就后悔了!哭着想要把孩子抱回,甄铭推开她,只是一脸阴恻,望得她毛骨谏然!
曲承恩对春玉的余怨末消,连带迁怒到孩子身上,他完全知道珞江的血缘,要不然以他好面子的个性,绝不会任曲家骨血流落在外。不顾杜秋娘的哀求,他要甄铭带走孩子,假以时日,将珞江训练成一名只供曲家躯使的奴才。
她不敢相信,看着甄铭木然地点点头,之后,他便走出了曲家,再也不归!
甄铭这一走十六年;这一走,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姨娘,东院地牢新转进的那名犯人——”
曲珞江猛然收口,看见倒茶的杜秋娘一时间没有提稳茶壶手把,失手泼出的茶水把桌上淹得一片湿透。
曲珞江眼光锐利地盯着心慌意乱的杜秋娘。
“没……没事,这茶烫手!烫手!”杜秋娘语无伦次。
“……”曲咯江没有续问,但已了然于心。
你爹的为人不值得你敬重;但是杜秋娘,更让人鄙视!
师父的话仍言犹在耳,她看着杜秋娘,想着这妇人藏不住的苟且之事;为此她更加作呕。
“我只是来告诉姨娘一声,这段期间,爹把东院交给我管辖,西院的那名犯人已经转交东院,我来找大娘是因为守牢的焦伯说,姨娘对那陈阿文特别照顾。”
“我……”
“人言可畏,加上姨娘的身分,不可不检点!”
杜秋娘刷白了脸,这些话……她眼前一花,重重地坐倒在凳子上。
她不怪曲珞江说出这种话,当年是她种下的因,理当由她来尝这恶果;只是她怎么也想不透,眼前跟她讲话的人真的只是个小女孩?
而这其中,竟闻不出一丝恶毒的冷讽,就好像她生来就是这么讲话似的。
“陈阿文是你亲娘的一位旧识,姨娘……姨娘这么做并没有错!”她嗫懦地解释。
“是吗?”提到从没印象的亲娘,女孩的态度依旧冷得吓人。
见女孩转身要走,杜秋娘叫住了她,“珞江,你要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