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轻然一直微笑着,衣袂飘飘,一派清爽,他垂了垂眼眸,随意地开口:“公主那日说有事需我帮忙,不知到底何事。”他看了尚琰一眼,神色柔和。
尚琰静静弯起唇角,却不说话。
饼了一会儿,尚琰才轻声说:“王爷,此事非同小可,我若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现在你我互无赊欠,也无交情,实在不敢贸然开口。”
荣轻然道:“公主的意思是,我必须先欠了你,或者我们有了深厚交情,你才会开口?”
尚琰侧了侧头,“算是吧。”
两匹马悠闲地散着步,这时拐了个弯,彻底离开了侍卫们保护的视线。转弯后仍是满眼大片的野菊,花朵小小的,个个精神饱满,迎风招展。
荣轻然拉了拉缰绳,呼吸着山间清新的空气,微笑道:“既然是来骑马,一直散步未免太无趣了。”
尚琰扬眉,身子一动,棕红的高大骏马忽然奔跑起来,虎虎生威。尚琰身形稳健,扬声道:“那就来赛马吧,若是王爷输给我,我就请你帮忙!”话中的意思竟像是荣轻然迫不及待主动要帮她的忙一样。
荣轻然立刻策马跟上,不答她的话,垂落在肩的发在风中飘荡。
荣轻然虽从小对什么都不太上心,但武功方面却属一流,从小时候白蔹被素王爷家大公子所伤起,他就不可控制地把此当成一项任务,从强制,到渐渐喜欢,多年下来,已是个中高手。他策马而行,微风拂面,鼻端尽是菊花的淡香。
但风声陡然间就变了。
如果换成武功平平的普通人,定是察觉不到的,但荣轻然感觉敏锐,身后的风劲尖锐而猛烈,背朝着他直扑过来。
只是一眨眼的变化。
荣轻然面色平稳,手持马鞭猛地一转马头,马鞭顿时飞出,鞭尾正扫中一行黑衣人中的一个,那人哀叫一声,手臂上一道血口,皮开肉绽。
迎面的黑衣人横成一排,粗粗看了一眼,大概二十个左右,个个身形精壮,目光狠辣,以站姿和招式看,每一个都是非凡的高手。正中间的黑衣人忽然一招手,一行二十几人身形飞速移动,眨眼将荣轻然围在中央。刀剑纷纷亮出,齐齐对准他。
荣轻然只是淡淡一笑。
这种场面,这种感觉,何其熟悉,甚至比吃饭睡觉还要熟。吃饭睡觉是人的本能,随时被杀,却是被逼出来的习惯。从小到大,什么样的威胁他没经历过?明枪、暗箭、刀剑、毒药、溺水、巫术……巫术……他蓦地觉得头疼,曾有过巫术?是吗?他为什么……不太记得,但又好像确实有过那样的场面……有人站在半空,血色的大鸟穿过身体……
他面色一白,抬手撑住额头,眉紧紧皱起。
一圈黑衣人就在这个时候齐齐发动攻势,明晃晃的兵器晃花了人的眼睛。
但荣轻然毫无意识,他此刻头疼欲裂,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就在眼前盘旋,偏偏不给他真实的情景。其实从今早清醒过来起,他就逐渐记起一些事情,上一次在沙漠,他夜里发狂,弄伤白蔹……再上一次,在王府花园,那个池塘边,他发狂,弄伤白蔹……再上一次,是他的书房……一幕一幕,情景真实地重现,从来不曾存在的记忆一股脑回到眼前,逼得他每时每刻都要崩溃。但总是有一些什么,是至今仍然没有想起的……那就是,他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最快那人的剑尖已经触到荣轻然的衣服,但他毫无感觉,更别谈反抗。
圈外有人陡然一声清啸,声音未绝,白色的身影已然到了跟前,不等看清他的面容,手中连续射出的银色光芒已纷纷没入一干黑衣人的喉咙,刚刚还招式狠厉的黑衣人顿时停住动作,惊恐地低头去看。不多时,有人发出第一声哀号,短短一声,就倒地不起,嘴角血丝渗出。很快,二十几个黑衣人全部倒地,艳黄的野菊上忽然躺倒一片黑色,格外突兀。
射出去的东西是银针。
射出银针的人是一身白衣的尚琰公主。
她不知何时已稳稳回到马背之上,策马徐徐上前,站在荣轻然身旁,微微一笑,“真好,我终于有了让你帮忙的理由。”
荣轻然缓缓转头看她。
她一挑眉,“你不要误会,这些人绝不是我安排的。”
荣轻然移开目光,一个一个看着地上的黑衣人,低声问:“死了?”
“当然,”她冷冷道,“我从不会手下留情。”
荣轻然的目光定格在其中一个黑衣人身上,他策马上前,用马鞭的鞭尾轻轻一勾,面罩落下,露出一张络腮胡子的脸。他目光闪了闪,忽然低下头笑了,回头看着尚琰,嗓音有些干涩:“我知道不是你,因为——他们是皇兄的人。”不顾尚琰公主震惊的表情,他微微笑着,笑容很耀眼,“多谢你相救,那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在荣轻然含笑问出这句话的同时,房内沉沉昏迷的白蔹忽然睁开眼,一种感觉驱使她撑起力气翻身坐起,一只白鸽从敞开的窗户翩翩飞进,白鸽额头有一点猩红朱砂,毛羽雪白无尘,显然飞行的距离并不远,那么——意味着连西域的兹宛国内也潜藏着秋翎的人!这点着朱砂的白鸽便是秋翎特有的信使!
白鸽从窗子飞入,落在白蔹肩头,白蔹解下鸽子腿上拴着的细管,在小指微长的指甲中取出少量药块,在指尖一抹,化作粉末,她用沾着粉末的手指抽出管中的薄纸,上面端端正正写着两个字,只是两个字,就让白蔹顿时浑身剧烈地颤抖。
那是秋翎的命令。
“弑玉。”
弑,杀;玉,玉王爷。
她进入秋翎后收到的第一份任务——杀玉王爷荣轻然。
荣轻然和尚琰公主回到金玉清风阁时,意外地发现白蔹站在里面。
她一张脸白得像纸,头发微微散乱,和美丽尊贵的王爷公主相比,就像可怜又可笑的落水小丑。荣轻然却忽然震动了,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白蔹,唇角轻轻一颤,又狠狠抿住。
他不想……不想再见到她。
只要不见到,就不会再伤害她。
她不是在昏迷吗?不是吩咐了空青送她回京吗?她为什么一身狼狈,却又一脸坚韧地站在这里?空青呢?
他猛地回身,厉声大喊:“空青!”
抑制不住的颤抖从心底传到指尖,他狠狠攥住手,不让这种感觉泄露。不能见到白。一看到她,就会想到这么多年是怎样伤害她,一次次,在她身上撕开不能愈合的伤口,她的血液从鲜红变成透明,她的脸色从饱满红润变成苍白如纸,都是出自他的手啊!
荣轻然咬紧牙关。
八年时间,整整八年都在伤害她!一边伤害她的性命,一边怪她背叛!
衣袖忽然被人轻轻扯住,他一回头,看到白蔹近在咫尺的脸,虽然苍白,但微笑依旧,还是那个温柔坚定,聪明可爱的白蔹。
她低声说:“王爷,我有重要的话说。”
此话一出,尚琰公主也听在耳里,她笑了笑,一整衣袖,款款坐在软椅上,慢慢道:“那我的事就晚点再说。”
荣轻然面色冷凝。
白蔹垂了垂眼,放开他的袖子,退开一小步的距离,轻声说:“我先出去,晚点再进来。”她迈步向门外走去,与荣轻然擦身而过时忽然被人拉住手腕,熟悉的温度自腕上传来,白蔹一怔,一时间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荣轻然拉住她细细的手腕没有放开,开口时声音有些哑:“你不用出去,乖乖去椅子上坐着。她说完,听你说。”说话间他一挥袖,身后的门无声地关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