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
他笑,真是好个屈原的大作!
如此屈原,她竟能说出一番道理,倘若不是井底浅蛙、半瓶水、掉书袋,那就是广学强记,要考他个似是而非了!
“既如此,此诗必定是屈原所做,恐怕还是我记错了。”他笑,点头。
“夫君平日还该多读点书,免得浓儿也来取笑您了。”她反过来揶揄他。
娄阳嘴角噙笑,好生大方地不予计较。
她竟能庸俗至此,令人啼笑皆非。
“夫君,您也喜爱屈原的这首诗吗?”她眯眼,虚与委蛇。
“喜爱,当然喜爱。”他咧嘴,笑脸迎人。
看似若无其事,他却以另一种诡异的眼神重新看她。
若非见过贝子府长廊上的图,恐怕又要让她给蒙住,分辨不出真假。
明明能画得一手好画,却画出一只四不像的凤鸟,她掩藏才华的动机可议。
看来,她必定也明知关睢出处,却误指屈原。
若真要计较起来——
比起先前那个温良恭顺、亟欲生子的妾室,他对现在这个满嘴假话、虚情假意的小妾,兴趣要大得多了。
第八章
自从那一日在娄阳的书房画了凤鸟之后,意浓便感到不对劲。
至于哪里不对劲,一时之间,她也说不上来!
这只是她的直觉。
她觉得,娄阳对待自己的态度不一样了。
在这之前,他不许她进书房,然而在这之后,他竟然要她每日午后进书房伴读。
伴读!
想起这个字眼,她就皱眉头。
因为“不爱看书”的缘故,陪他伴读,她只能刺绣,不能读书,天知道几日下来,她的手指尖已被绣针扎过不下百回,这不打紧,最恐怖的就是“无聊”这件事!
不能读书,白白浪费光阴,简直令她猛打呵欠。
这日午后她借口至画室探看老师,以避开实在太过无聊乏味的伴读时间。
罢到画室,与意浓迎面擦身而过的女子,看来眼熟。
意浓立即认出,她就是回门那次在街上与娄阳交谈的女子,邵兰。
“您认得她吗?格格?”柳先生身边的画童笑嘻嘻地迎上来。
“见过几回面,我知道这位姑娘是邵师傅的千金。”
“是呀,她名叫邵兰,也在这里跟柳老师学画。”画童道。
意浓心念转了几转后问:“邵姑娘习画多久了?”
“十多年了。”
“十多年?那么,邵姑娘必定画艺精妙了?”
画童吃吃地笑。
“你笑什么?”意浓问他。
“是不是‘精妙’小童不清楚,画工倒是可以评论的。”画童说得煞有介事。
“噢?”意浓笑。“愿闻其详。”
“柳老师说,凡人习艺数年,笔力是可以练的,就是精神不可取。”
“是,柳老师总是说这番话。”意浓点头。
“所以呗,邵姑娘的画艺精妙与否,小童我瞧不出来,也没听柳老师称赞过。倒是格格您的画,柳老师时常爱不释手,直说见了面就该向您讨教。您听听,柳老师这话里有玄机吗?”
“我听你说话,倒是挺有玄机的。”意浓又笑。
画童嘻嘻笑。“格格要见柳老师吗?”
“老师自然要见。”意浓笑对小童道:“不过,那位邵姑娘的画,我也要见见。”
“咦?”画童眨眨眼,听不明白。
“既已习艺数年,笔力究竟如何凝练,我也该讨教、讨教。”她笑道。
画童眨眨眼,还是听不明白——
但见意浓一脸正经,尽避调皮的画童满月复狐疑,也不知道该往哪儿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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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不见意浓至书房伴读,娄阳召来阿哈旦,却问不出所以然来,便亲自到意浓的屋内找人。
“贝勒爷!”元喜独自待在屋子里刺绣,见到娄阳赶紧站起来。
娄阳左右四顾,不见意浓的踪影。“你的主子呢?”他问元喜。
“格格出门了。”元喜嘟著嘴答。
榜格不让她跟随出门,规定这几日内一定得把鸳鸯被套绣好,害得她一下午闷在屋内,郁闷不已!
“出门?”娄阳的目光飘到元喜手上抱的绣套。“格格上哪儿去了?”他悠悠问。
“格格上柳先生的画室去了,怎么,贝勒爷您不清楚吗?”元喜答。
“你一人待在房内刺绣,没有跟随格格出门?”他不答反问。
“是呀,格格不让奴婢跟著,奴婢其实也很想出门的!”元喜嘟囔地抱怨。
娄阳咧嘴,忽然伸手捞起桌案上的绣套,随口问道:“这是你绣的?手艺不错。”他夸赞元喜。
贝勒爷竟然开口夸奖她,让元喜喜形于色。“是啊,这是奴婢绣的!要绣到这份上,可是花了奴婢几日几夜的功夫!”
“绣得不错,精神可佳。”他赞许,笑得诡异。
这分明是他的小妾拿到书房绣花、每日在他眼前搬进搬出的东西,现在竟然在她侍女的手上绣著,还竟然花了她的侍女几日几夜的功夫“绣到这份上”!
元喜听到这两句夸奖,更是笑咧了嘴。“贝勒爷要喝茶吗?屋里的茶凉了,让奴婢给您沏一壶热茶去!”
“有劳你了?”娄阳笑脸迎人。
“应该的,贝勒爷不必跟奴婢这么客气。”元喜心花怒放,提起茶壶就走,殷勤得很。
元喜一走,娄阳脸上笑容消失。
他环顾屋内四周,慢慢踱向两人共寝的炕床。
那床铺得齐整,洁净清爽,床褥甚至传来一缕她身上的幽香。
不知不觉,他坐到床上,若有所思地轻轻抚摩那一席清香袭人的床褥。
他早已注意到,她拿绣针的手,不如那日拿画笔的手,来得凝练沉稳。更且,他看见她绣花时,绣针经常扎手,却又要装作若无其事,仿彿正在研拟绣画的线索。
想到此,他咧嘴低笑。
她是拿笔的女子,绝非拈针穿线的妇人。
但,她为何要蒙蔽他?
深思之时,不经意地,娄阳看见被褥内侧边缘,有一块突起地带,看起来颇为异样。他伸手试探,立刻发现床边藏有硬物,翻开被子一看,下面竟然有一册“春秋”、一部“诗经”、一部“毛诗正义”。
这会是谁的书册?
在这间屋子里,除了他、他的妾与侍女,没有第三个人。
当然这绝对不会是侍女的书册,也不是他的书册。
答案昭然若揭。
眼见三部书册都已经被翻得陈旧,书上有眉批、书内还夹有几纸心得,纸上的字体娟秀、颇见风骨,一看便知,这是女子的字迹。
再深入细读那一行行心得,内容精辟入里、旁征博引,行文洋溢著对于治学的热情与思想的主张,甚有系统,毫不含糊。
他钜细靡遗地阅读,越是深入,越感到惊叹。
女子读诵诗经,或有可能。但能深入研读“毛诗正义”,何况“春秋左氏”,就不是一般女子能为。
再说,“诗经”、“毛诗正义”……
他撇嘴。她没有不知“关睢”出处的道理。
没想到,亲自走一趟,竟然大有斩获。
“贝勒爷,您的热茶来了!”屋外,元喜人未到,声先至。
如此鸡猫子喊叫,唤回娄阳的注意力,他迅速将书册放回原位,安置得跟原来一样妥当,连书册堆叠的上下顺序也没有改变过,然后起身走回前头坐下。
元喜匆忙奔回屋内。“贝勒爷,您的热茶来了——”
“既然格格不在,我该回书房去了。”他道。
“可是,您还没喝口热茶呢!”
“改日格格在时,再喝无妨。”他抿嘴一笑。“谢谢你的热茶了。”
元喜呆了呆。“没什么,不客气,贝勒爷实在不必跟奴婢这么客气。”她搔搔头,咧嘴傻笑。
话说,贝勒爷笑起来的样子,还真是挺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