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僵楞了下,随即撇开眼去,向后退了一步,离开他温暖的臂膀,似是不愿谈及这个话题。
“叶慈,妳要背负着过去一辈子吗?”他意味深长地接着道,“有些事不说出来,永远不会过去,释放它也等于释放妳自己。”
“……”她内心挣扎着,又抬头望着星空,良久后,才缓缓启口——
“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没有爸爸。在叶家,除了母亲以外,我跟其他人都不亲,就连外公也一样;我可以感觉得出来外公并不喜欢我,他甚至从不正眼看我。我很困惑,又不敢问母亲,因为外公在家里也从不跟母亲说一句话。有几次我不小心偷听到其他人谈论母亲和我的事,才知道原来我是个私生女。”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下,而后耸肩笑了笑,“其实,那时候我还小,根本不懂『私生女』三个字代表什么意思。有一次,我和蕙心表姊吵架,她拿这句话骂我,我终于忍不住问母亲私生女是什么东西,从那时候起,她才开始跟我谈及一些有关于父亲的事。”
突然,她回头看着他,脸上漾着笑,问道:“你想不想听他们的恋爱故事?”
孟品轩微笑点头。
“母亲认识父亲那年已经三十二岁了。”她开始用轻快的语气述说着,“父亲小母亲三岁,他们是在一个国际环保研究会上认识的,那次的活动『铭光』是主要赞助厂商之一,母亲则是代表出席者。接下来的发展,就像爱情小说一样,他们喜欢上彼此,谈了一场虽然短暂却很浓烈的恋爱。”
“为什么他们最后没有在一起?”他问道。
这一问,让叶慈微笑的脸庞瞬间黯淡了下来。
“我也问过母亲同样的问题。”沉默了片刻后,她淡淡一笑,“她回答我,因为他们没有办法在一起。母亲不能离开铭光、离开她的家;而父亲却是个热爱自由,喜欢浪游四处、漂泊不定的人……最后他还是离开了,继续到世界各地去勘察研究,并没有因为母亲而停留下来。”
“他离开时,并不知道妳母亲有身孕了吧?”他看着她,轻声问道。
她缓缓地点了下头。“母亲是在他离开台湾后,才发现自己有身孕的,不过这并不能改变什么。我只知道,那次离开后,他没再回来过。刚开始,他和母亲之间还有书信往来,但渐渐地,他的信少了,跟着就不再来信了。”
所以,自出生到现在,她始终不曾见过自己的父亲一面……孟品轩不禁心疼地绞紧眉头。
“所有有关于父亲的事情,我都是从母亲那里听来的。”她往前走了几步,趴在围墙边俯瞰着眼下的世界,远处一点一点的灯光,和天上的星星竟有几分相似。“她说的都是父亲美好的一面,每回谈到他时,脸上总洋溢着一股幸福的光辉。母亲是个坚强的人,虽然她嘴里不说,但我看得出来她仍心有期待,希望父亲有一天停泊下来,回到她的身边。”
“可惜她的坚强并没让她获得亲人的谅解。”他走到她身边和她一同望着远方的灯火。
叶慈露出一抹苦笑,“外公确实很不谅解母亲。母亲是长女,外婆又早逝,不管是在家里或公司,她都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外公很倚重她,她也从没让外公失望过,独独『未婚生女』这件事,她让外公伤透了心,也因此他们两人除了在公事上必要的接触外,私底下没再说过一句话。不管母亲再怎么试着弥补,外公仍是不肯原谅她。”
说着,她转过身来看着他,自嘲地笑道:“也难怪他不喜欢我这个外孙女了,他大概认为我是他完美女儿人生中唯一的污点吧!”
“别这么说自己。”他伸手轻抚着她的脸颊,眸底漾着深浓的爱怜。“我相信他对妳仍是有亲情的。”
“或许吧。”她潇洒地耸了耸肩。“母亲车祸过世后,他对我的态度突然改变了许多,与其说是弥补,倒不如说他只是在我身上找寻母亲的影子。加上我同母亲一样天资聪颖,所以他在我身上投注了更多的眷顾与栽培,只是没想到……最后我也让他失望了。”
“是因为妳离开了叶家吗?”
她没有马上回答,只是转过身继续眺望着天际。
良久,才幽幽启口道:“我在叶家过得并不快乐,虽然我并不在乎自己是个私生女,但总免不了还是听到一些令人厌烦的闲言闲语。家族里没有一个人跟我亲近,外公的特别眷爱也只是为我招来一些敌视的眼光,我开始觉得喘不过气,进入铭光工作后,这种感觉更加强烈。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了,和外公大吵了一架后,便离开了叶家。”
“妳……不是因为感情上的纠葛……才离开的?”孟品轩不自禁地开口问道。因为上回偷听了她和王士柏的对话,现在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她心里是不是还喜欢着他?
叶慈摇头笑了笑,“那只是表面上看起来的原因罢了。我跟王士柏之间……该怎么说呢?认真想想,他只是我在叶家的一根浮木,借着他的关心和呵护,我可以暂时抛开那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对他的感情或许只能称得上是友情。”
她的回答让他不觉微微松了一口气。
“离开叶家后,妳都去了些什么地方?”
说到这个,她的眼睛亮了起来,脸蛋也漾着快乐的光采。“这两年我几乎走遍台湾各个城市,每到一个地方都居住一段时间,也尝试各种不同领域的工作,让自己去体会与领受不一样的生活滋味,尽情吸嗅外面自由新鲜的空气。我不再依赖叶家的任何资源,只凭着自己的劳力工作过活,虽然偶尔也会觉得孤单,但这段日子我过得很踏实、很自在,没想过要回叶家去。”
“所以,妳打算离开这里后,继续过那样的生活吗?”他语带喑哑地问道。“妳有没有想过,找一个地方停泊下来,妳一样也可以过着踏实自在的生活?”
她沉默了。在“寻路”之前,她从不曾有过这样的念头,只是想继续体验这种她父亲所选择的四处漂流的生活方式,甚至认为自己的血液里也有着同样爱自由、爱流浪的因子。
但是……来到“寻路”后,她却获得了一种她意想不到的温情,就在她以为最冷漠的台北。
“妳刚才说,妳很喜欢这里,还说妳好想继续待下去,不想离开……”他的声音更加低沉了,还饱含了浓浓的情感。“那么,为什么不试着停留下来?”
“我不知道……”她的神情看起来有些迷惘。“我曾经看过一出西部电影,剧中的男主人翁经营一座小农场,已有妻子和儿女,日子可以说是过得既幸福又美满。可是有一天早晨醒来,他走出屋外,仰头一望,看到一只老鹰在天空中盘旋,自由飞翔着,看着看着,忽然间,他放下锄头,然后跟着那只鹰走了,从此再没回来过。”
说到这里,她忽地抬起头看着他,“你知道为什么吗?”没等他回答,她接着道:“因为他的血液里有一股力量在呼唤他、引领他,从此他开始过着四处流浪的生活。”
孟品轩深深地瞅者她,“妳的血液里也有一股这样的力量吗?”
“或许吧。”她不是很肯定地道。“我总觉得我没遗传到我母亲的个性,却遗传了父亲爱自由流浪的性子。我怕有一天,我又想离开了,这对我身边的人来说很不公平。如果无法为一个人停留,就不该轻易许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