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快就投降,让她有些错愕。相处数天以来,她大致模熟了他的脾性--他为人冷漠自私,对自己没有好处的事绝不理会,性情阴晴不定兼且易怒,不是个容易受人威逼便妥协的人。
她走近他,皱着眉瞧了老半天,瞧得他失去了耐性,抿嘴道:“妳看够了没?”
深更半夜的,她和他共处一室,一点避忌也无,虽说是鬼魂,他心里仍是有些不以为然。
“好吧,看在你多少有那么点诚意在,我就勉强接受了。”说着,竟大刺刺地在床沿坐下,一双眼仍是直盯着他瞧。
她的举动让他忍不住又皱眉,斥道:“妳已经得到妳要的道歉了,还杵在我房里做什么?!”
她的身子微微向前倾,若有所思地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的脸色很不好看……冯公子,你好象睡得很不安稳,这几夜我老听见你梦呓连连。”
闻言,他眼色黯了下,淡淡地回了句:“我之所以睡不好,还不都是妳害的,自己不睡觉,也吵得我不能睡。”
真是这样吗?莫桑织不禁微蹙起眉,她总觉得他是另有心事,睡梦中的他分明是被恶梦所扰,所以不得安眠。她欲开口再问,却见他神情阴郁,眼下有一抹疲惫的暗影,不知怎地,嘴巴便溜出这样的话来:
“冯公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懂点按摩技术,也许能帮你做个好梦。”她原本就不是一个会记恨的人,他既已道了歉,她也就不再同他计较,还关心起他来。
冯云衣微怔了下,眉间打起轻褶。此刻她的表情是温柔的,没了方才恶整他的撒泼模样,他并非怀疑她的好意,只是……
“冯公子,你何需太过拘泥于世俗男女问的划限。”彷佛能看穿他的心思,她一句话便点出他心里的顾忌。“我是出自一番好意,没有半点暧昧轻浮的念头,你大可不必介怀。”沉静的面容带着温婉的微笑,让人如沐春风般愉悦。
难得见她如此正经端庄的模样,他一时间实在有些无法适应。自识她以来,老实说,他有点模不清她的性子。她的举手投足隐约流露着大家闺女的风范,可有时候却又做出一些令人不予苟同的大胆举动,甚或言语轻佻,彷佛拥有两种不同性格般,让人感到矛盾不解。
此刻,她清澄的美眸对着他,瞳底漾着温温的笑意,令他不自觉地点头同意了。待他察觉自己做了什么事情时,他已全身趴躺在床铺上,任由她一双小手在他身上捏揉着。
莫桑织把双掌叠起来,轻轻地帮他按揉着,从头部、颈部一直到腰间;她的手轻巧灵活,所经之处,肌肉与筋骨像有一股热流通过,令人酥软安适,冯云衣但觉全身舒畅得难以形容。
“唔……”不小心逸出一声舒服的轻吟,他随即不自在地轻咳了声,像要掩饰什么似地开口道:“没想到妳还懂得按摩的技术。”
“这是跟地府里的姐妹学来的。”莫桑织红着脸回答。方才自己要他别拘泥男女之别,可现在,当她的手接触到他的身体,感受到衣服底下属于男性坚实的躯体时,她却无法自制地脸红了。
她从不曾如此大胆地主动碰触一个男人,就连自己的夫君也不曾。生前的她,被世俗的礼教规范紧紧束缚着,安分地守着女人家的本分:然而,她的夫君却嫌她不解风情,不知如何“伺候”自己的丈夫。
那时候的她,百般困惑,她自认该做的都做了,夫君一切饮食起居,全由她亲手照料,管理仆人、料理家务,她没有一样不做得尽善尽美,却落得一个不懂伺候丈夫的恶名。
一直到死后,她才真正了解丈夫所说的“伺候”指的是什么。男人,既要贤妻,也要荡妇,如沟壑难填……
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同自己的夫君一般重欲轻情?怔怔地望着眼底下宽阔的肩背,脑子里冷不防地冒出这么个问题来。
旋即,她微愣了下,暗恼自己怎么突然生起这样奇怪的念头,面颊一阵滚热,下手也不觉重了些。
“唔……”冯云衣忍不住又申吟了声,随后微感困窘地赶紧又找了个话题:“姊妹?妳还有姊妹?”
她摇头淡笑。“不是亲姊妹……大家不过是一群同病相怜的鬼魂。一这个世道,冤死的女人还真不少,原因虽然各有不同,可归根究柢,却都是为了男人。
“她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他不免有些好奇。
“什么样的人啊……”她垂下长睫,笑意隐去,叹口气道:“说到底,不过是一群可怜的女人……”
听出她语气里的淡淡哀伤,他静默不语,没了聊天的兴致。世间可怜人可?事何其多,但他一点兴趣也没有,他的同情心早在多年前就不存在了。
“冯公子,我说故事给你听好不好?”她语气轻松了起来。“小时候我睡不着觉时,我娘便会说故事哄我,也许这样能帮助你更快入睡。”
说故事?她以为他是三岁小孩呀!
冯云衣下意识地便感到排斥,忍不住想,她要说的该不会是有关她那些可怜姐妹们的故事吧?
想开口拒绝,可思及她一片好意为自己按摩,他不由得有些迟疑。
这一犹豫,莫桑织以为他同意了,开始说道:
“其实,教我按摩的姐妹,生前是个妓女,她非常懂得伺候男人,讨男人欢心:在青楼打滚多年的她,一心想从良,做回一个平常女人,就算是为人妾室也无妨。后来,她好不容易如愿了,被一名有钱老爷看上收为偏房,谁知道……唉!”说到这儿,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按摩的动作也徐缓了下来。
半晌后,她才又接着道:“一开始,她以为自己找到了幸福,可没想到,那位老爷的元配夫人是个善妒的女人,握有府内大权的她,总趁着老爷经商外出时,给予凌虐折磨,最后,甚至还下药毒死了她。”
听完故事,冯云衣只是微微挑眉,心绪一点波澜起伏也没有。这种事情也不是没听过,他淡淡垂睫,没有半点响应。
“冯公子,你不认为那位元配夫人太过狠毒了吗?”她柔柔的嗓音里有着困惑。见他没响应,她微蹙着眉径自喃喃道:“我心里很为我那位姐妹抱不平,可后来我又想,那位元配夫人也很可怜,也许那位老爷有了新欢,冷落旧人,她心里愁苦悲愤,便做出失去理智的事情来……”
冯云衣仍是不予置评。
她的声音低柔而婉转,呢呢喃喃不断,间或夹杂着几声叹息,渐渐地,他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感受得到她幽柔如丝的嗓音,以及她一双巧手的按揉,任由一阵暖暖的睡意向他袭来。
“唉!女人何苦为难女人……”临入睡前,他彷佛听到一声浓浓的哀叹在他耳边幽幽缭绕……
翌日清晨,冯云衣被一阵重重的敲门声惊醒过来。
“少爷,已经日上三竿了,你该起床了!”阿福宏亮的嗓音尽责地自门外传来。他已经来了三趟了,少爷头一次睡得这么晚,还真是稀奇。
睁开眼,冯云衣微微蹙眉,随后转动眼眸扫了一下四周,没看到莫桑织的身影,脑子里却浮起昨儿个半夜里她给自己按摩说故事的情景。
不得不承认,昨晚他一夜无梦,睡得安稳而舒适。没想到那女鬼的按摩技术会产生这么好的效果。
起身下了床,走出屏风,朝门外喊了声:“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