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也奇怪,一般小辈若如此无礼,不免惹人生厌。但这眼睛像猫儿的小泵娘,吃起东西的满足模样,彷佛在享受人生一大乐事,天真烂漫得可爱,自然而然让人不舍苛责,甚至有想多端些东西来招待她的冲动。
“这位是劣侄--凤芸侯。前辈多年前曾见过一面。”左封迟没有起伏的口气在介绍到她时多了些情感,毫不指正她眼下的举止,显是有意纵容。“侯儿,还不跟前辈问好?”
“老爷爷,你好。”她恭敬地点点头。发音不清,因嘴巴正忙。
老爷爷?!
一旁所有弟子同时飙出冷汗,秦午阳却“噗”地喷笑出来;若是平日凡离会赏他一拐子,但现在他全副的心力都在师父的反应上。
秦天自然也注意到凡离不寻常的关注,更加留心这位完全不畏他威严的小泵娘。
就见一张笑眯眯的小脸,直冲著他笑。
那实在不算是一个斯文的笑法,但干净又充满朝气,彷佛可以扫去人心中的阴霾,使人舒坦,不自觉对她放下所有防范跟提防。秦天看看性情寡淡的左封迟,跟正直严肃的凡离……打量的目光中有著深思。
“左少侠远道而来,想必你跟令贤侄都累了吧?”秦天道:“老夫知你好静,已安排了秦苑最清幽的西苑上房,这就让弟子带你们去休息。”
“晚辈有个不情之请。”左封迟说道。
“但说无妨。”
“日落后晚辈习惯一人练气养息,不能有丝毫分神,希望能不受任何人打扰。”
“就依你所言,日落后所有秦苑之人皆不准去打扰你。若有任何需要,苑内所有下人皆听你使唤。”秦天慷慨应允。
“谢谢前辈。”
一轮明月高挂天边,远远传来竭力压低音量的骚动声,一忽会儿在左边,一忽会儿在右边,夜晚的骚动已持续好几日了,那隐含为难的低喊声在夜色里缓缓飘散开来。
叩叩叩!窗上传来急促的敲击声,还配著两声“吱吱”猿叫。
一会儿,无灯的室内传来没有起伏的低冷嗓音:
“夜深了,回自己的院落去。”
窗外的纤瘦人影听了,轻撞了窗户几下,却发现窗户坚固反锁上了。她先是呆了下,失望地挨靠在窗边,然后认命矮,蜷伏在小小窗台上,似乎就准备这么克难度过一夜。
“你到底有什么事?”
“吱吱!”回应的是猴叫声。
“开口说话。”霎时冷了两分的语气。
好一会儿,哀怨万分的人儿才隔窗开口:“那软软的床我睡不著……爬上屋顶睡,都会有人赶我下来。我那边不能睡,换了另一边也不行,连那棵看起来很大很舒服的大榕树,他们也说不可以让我这客人睡……”树借睡一不会怎样?山下的人好吝啬喔。她实在不明白。
“……”室内的人无言以对。
“不过我一踏进你的院子,他们就不敢靠过来了耶!你不让我进去没关系,我只要有屋顶就可以了。”窗外黑影坐起身,发出爬上屋顶的声音。
“侯儿,你不能睡在这里。”侯儿所惊扰到秦苑的人……应该还在附近吧?“女眷的住处在南院。”
“我只是睡在你上面而已,有什么关系?”她人已在屋顶上喊。
远处开始发出议论骚动声,若非左封迟耳力绝佳,恐怕不会听见。他轻轻蹙眉,并没有发现凤芸侯的话有哪里引人误会,只是再次怀疑自己这些年来的教养之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看来即使把她赶开,她仍会像前几夜那样溜出秦苑,不知上哪棵树过夜去。背靠著床柱,他在黑暗中沉思,久久才妥协道:
“下来吧。”
“你肯让我睡屋里吗?”意外惊喜的声音,立刻来到他窗外。
“窗外有棵黑板树,你就睡那里吧。”
“哼。”她就知道!虽不满意,但他不赶自己走了。她赶紧跃上树,用身体试试躺起来的感觉,模了模树身,她咕哝道:“有点小,不过勉强可以接受。”
“要不要绳子?”半夜摔下来可不好。
但他的关心却让她吹胡子瞪眼。“我睡树睡了十多年,以前比这小很多很多的我都睡过,从来没有一次摔下来过!”他瞧不起她啊?
“那是因为你那时块头还小。”轻叹。
“总之我不会摔下来的。”她信心满满,身旁应和“吱吱”两声。
“随你吧。”
接下来便是一阵安静,凤芸侯窝在并不舒服的树上,却满心喜悦。只不过是他难得愿意跟自己多说几句话而已,为何她就觉得这远比学舞剑、跟玩游戏都还要开心上好几倍?
“好奇怪哪……”她按按自己的心,发觉那节奏有点怪异。
“什么?”低低地询问,那声音跟平时完全一样,在格外安静的夜里听来却音外充满迷惑人心的力量。
“没、没什么……”她猛踢了一下脚,把脚伸直,差点把黑猴给踹下去!
“吱!”黑猴受到小小惊吓,由主人的腿攀到颈部,死搂住不放。
“不要抱那么紧,你快让我无法呼吸了啦!”她把黑猴推到树的另一边,不解院墙外为何发出奇怪的抽气声。
“夜深露重,请院外的各位都回去吧。”左封迟的声音自屋内冷冷传出。
那明显不高兴的语音,让墙后的人一个个都慌忙撤去。
等到终於没有闲杂人等干扰,他才问:
“侯儿,还习惯这里吗?”
没想到他今晚居然有说话的兴致。她兴奋点点头。“习惯啊!”还说出下午时凡离偷偷带她进铸剑室,送了一把匕首给她的事。
“那……你喜欢这里了?”
“喜欢啊。”她哪边都喜欢啊。
“凡离呢?你也喜欢跟他在一起吗?”
“喜欢啊。”没有多想,她道。她也喜欢跟秦午阳在一起、跟黑猴在一起、厨房会分糕点给她吃的大娘她也喜欢,还有……大大的眼溜向窗户。
“这样就好了。”得到欲知的答案,他松了口气。“这样我就能真正放心了……”
“什么?”
他放心什么?久久没有听到他的回应,她又问:“左……你刚刚说什么?”
这次他没有指正她的叫法,只是轻吟似的低语:“侯儿,你一向是个能令自己开心快乐的孩子。我那时候错怪凤师姐了,其实……我很感激她把你托付给我,给我这九年的时光……”
“你到底在说什么?”他的语气让她这阵子常有的莫名不安全都跑了出来。那低沉的嗓音充满了离别预感,彷如一个远征的烈士,正跟这世上他唯一在乎的人诀别。
她满心焦虑,几乎都快要坐不住。
“待在原位别动。”像是看穿她的意图,他制止。深吸一口气,他终於说出他的安排:“我已经跟秦苑苑主讨论过,决定将你许配给凡离。既然你们互相属意,便可择日成亲了。”
“什么?!”凤芸侯错愕得瞪大了眼。
“也许你觉得太快了,但不要紧的。你们可以先订下亲,然后你在秦苑住下,直到你觉得准备好可以完婚为止。苑主已答应尊重你的意愿,我会先留在秦苑陪你一阵子。”
“什么一阵子?若你要回千寻山,我也要回去!”他打算把她一人丢在这里吗?
“我并不打算回千寻山。待你订了亲,我便可安心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这想法其实蛰伏已久,我想到各地去走走。”
“到各地去走走?”她一怔。他?这个连市集都不愿逛的人?
这个来到秦苑五天都把自己关在房内,不肯到处看看的人?这样的人--他想要独自去各地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