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似檀心的那一截身影,却已欲识难辨了。
五年后,耿毅跟耶律德光告假,於暮春时节来访洛阳,祭拜远在万里的亲娘。
“大将军,马已在山下备妥,该上路了。”一名士兵催促著。
雹毅对著母亲的冢再次拜过后,无言地跟在士兵身后,踏著蔓草丛生的小径,往山下行去。行到中途时,与一名身披破麻、头系粗巾的洛阳妇人交错而过。
他见对方拄著拐杖,不良於行,於是靠边避行,礼让她先过。
女乞丐全身包得密不透封,外衣污秽不堪,走过他们时,低著头向上兵伸出了黄麻布包缠的手,士兵见了连连跳退好几步,撞上了耿毅。
雹毅给他一个不悦的眼神,士兵会意后,掏出了一些文钱,要往地上掷给她捡。
雹毅重咳一声,他只好苦著脸拎著袋绳放到女乞丐的手上,再迅速抽回手。
女乞丐微行了礼,将手中的钱袋往怀里藏去后,继续往前行。
士兵等她一走远,马上掩鼻,然后一手在空中挥打著,不忘记抱怨。“天啊!怎么这么臭!那个麻疯女乞丐是一百年没洗过澡了是吗?”
雹毅没说话,但也下得不承认士兵的话不假,真的是不好闻。
“不是我在嫌,我陪将军到洛阳祭老夫人也三个年头了,城里的乞丐是一年比一年多,但就属这一号让我憋不住气。怎么搞的!平时不是都在城里晃的吗?怎么没事跑上山里来了……”
雹毅听了也忍不住回望了方才的乞女一眼,再低头看了一下难见人迹的山径时,他很自然往回走了几步。
“将军,怎么了?是不是忘记什么了?”
雹毅只说:“你先回客栈等,我回头查一下。”
雹毅循著女乞丐的足迹往回走,快到母亲的坟冢时,却目睹那一个女乞丐双手合十地跪在他娘的碑前面,细声喃语地动著唇。
他停下脚步,隐身於树干边。
她拜完后,回头走了过来。
雹毅在她行经时跨身而出,也顾不得这个妇人是不是真染了麻疯,当下就摘了对方的麻衣斗篷。
对方的脸被布巾条条缠绕住,只露出两粒眼与一对鼻孔来。
他与眼睛的主人互视了半晌,全身猛地一振,趁对方诧异来不及应对时,先下手为强地箝住她,提刀往她的面颊划去。
布巾散落后,他哑口无言地看著这名蓬头垢面的妇人良久,抬手触模对方的脸庞,似在与自己记忆中的人影做比对,模索出肯定的答案后,他只能哽咽地唤出一个日夜让他心痛的名字,“檀心……”
对方恢复意识后,抬手拿著拄杖往他的脑子挥来,飞出的脚却打著朝他胯下狠踢过来的主意。
他侧身疾闪,躲过了这个似曾相识的防身招数,却让她有了逃跑的机会。
他费了一些功夫才将她追上,她如泼妇似的回身就对他狂打猛踹。他起初怕去伤及她,连气力都不敢使,怎知她变本加厉,捶完他的胸膛后,就伸出破裂却尖利的黑指甲,往他脸上疾抓过来。
他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只得伸腿将她绊倒在地上,以身子制住她,才将她的双手反剪在后。
他利用她的缠手布将她的四肢绑了起来,然后往肩后一甩,扛著走下山。
“你要把我扛去哪里?”她的话音已稚气全月兑,尖涩不悦耳极了。
“客栈洗澡。”
“你等著吃闭门羹吧!”
结果,还真给她料中,掌柜连让他进门一步都不肯。“哎啊!大爷别闹了,我们客栈一年就靠这牡丹花会做存本的生意,你身上扛的是全洛阳城里避之唯恐不及的女乞丐,人人喊她『一里臭麻姑』,她有麻疯,我今儿个让你背她进门,明儿个就得关门大吉了。”
雹毅知道麻疯的厉害,也不愿为难做生意的。“我可以不住这里,但你得帮我找一间屋,弄几套姑娘的衣服与梳剪来,事成后,我一定重赏你。”
掌柜的不懂耿毅的用心,反而劝他,“大爷您若出自好心,那我可以跟你说,这一里臭麻姑专做偷鸡模狗的坏勾当,根本不值得你同情。你何必……”
雹毅冷声打断,“放肆!我的事还须你来出声吗?”
掌柜马上肃然起敬,见识到贵气公子板起脸来,有模有样的架式以后,知道他若不是身居要职,便是将相公侯之类的大人物,但自己人面特广,怎么说都记不起他……
雹毅收敛下拿捏妥当的火气后,软著声说:“掌柜只管照我的话做,做得好,少不了得些好处。”
掌柜见大人放下台阶,哪敢不往上爬,马上允诺差人去打点了。
不到一个时辰,来了一个跑腿的,带领在门外等侯多时的耿毅去寻住所。
雹毅怕连累士兵,独自扛著“一里臭麻姑”,与带路的人保持距离。
还真如掌柜所言,洛阳街上,行人对背著麻姑的他望而生畏,纷纷走避。
“爷,好几桶烧水就在大盆边,毛刷、梳、剪与姑娘的衣服我就给您搁在条凳上。”
“嗯……我还吩咐掌柜过,请他帮我找一个妇人来,她人呢?”
“找过了,没人肯接这差事,得委屈大爷您自己了。”跑腿的还真的摆出了万般同情的模样来。
“哦!那……”耿毅想了想,只得对跑腿的人说:“姑娘家的名誉……”
“这个麻姑哪来的名誉可言……”跑腿的见耿毅脸一沉,识相地转了口气,“总之,请爷尽避放心,小的不会乱说的。”
雹毅僵硬地点了头,说著要赏他几分小文,跑腿的却不敢要,怕是连他也沾染上绝症似的。
雹毅对城中人一连串吴牛喘月的反应感到可笑,不过,仍是无可奈何的说:“那你回头找我的同侪,他会让你满意的。”
跑腿的人走后,耿毅无心打量陋室,直接动手处理檀心。
“你快把我松绑!”她命令道,同时想甩开额面上那头散得跟黑泥瀑布一样的发,“我才好抓鼻间的虱子。”
雹毅可不想再跟她打一架。他凑近她的鼻子一看,发现她没有夸大其辞,出手将虱子一捏,回道:“等你变回人样后,我再成全你。”
她受伤地瞪著他,抗议道:“这样跟杀猪拔毛无异!”
他坦白地告诉她,世人对她的看法。“你的状况比一头在粪里打滚的家猪还不如。”
“城乱了多年,我有我的自保之道。”她幽怨地点出自己是身不由己。
“我会看不出来吗?”他接著对她说:“我得将你这一身烂麻割掉,然后将你搁到水里泡上一阵子,稍后如有冒犯到你的地方,你得体谅。”
檀心将目光掉转开去。“知道了,你把我当猪刮毛,我也把你当冷血屠夫看待;咱们就当是生意一场好了。”
雹毅剪著她的衣服,忍不住笑她傲骨得没救了。“那我这是蚀本生意了,刚才跑腿的话你也听到了,我看即使现在将你分了,拿到外头兜售,恐怕都会滞销。”
他将她抱到盆边,任她赤果果地沉入热水里,没对她瘦得不成样的身躯做任何的评论,反而体贴地将一条白布往水里摊开,接著剪掉她那头长满虱虫的发,连同麻衣,顺就往火堆里扔。
一股焦味传来,却是教两人都放松地吁出一口气。
他翻著她的发根挑捡,在她的短发上抹上香油,随手梳落最后的“顽固份子”后,又继续忙著下一个任务。
他将她松绑,再抓出她的四肢好好地检查一回,发现她四肢完好,并无落指缺趾的迹象时,不知有多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