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的别离与艰难的处境让他们变得陌生,而从她刚才看他的一眼里,他知道自己必须澄清一些事。
於是耿毅很坦然地把自己这两年来的遭遇都说了出来,包括从洛阳回到幽州的事、幽州之围、在契丹国里的生活,以及当年受父命与蓟州的表姊订亲之事,只不过,为了不替悦云表姊制造麻烦,他没敢将她的名字说出来。
他观察著侧坐於另一头的檀心,默默无语听著他的故事,原本撇著唇的脸似乎柔和了一些,再转回头看他时,眉宇间也多了几分体谅。
雹毅了解,少了绫罗绸缎的富贵行头与红唇粉黛妆扮的檀心看来平易近人多了,但在众多女奴间,仍是颇有姿色的,若非临危谎报她是张励大人的甥女,恐怕早已遭契丹贵族侵夺了。
这时候帐外起了骚动,一个身著豪华装扮的契丹武士闯进帐来,后面跟著耶律德光的家奴总管,急得跟一只在火砾上跳的断翅野鸭一般。
“我的好爷李胡大将军啊!这事得先跟皇上报了再说……你不能……”
“皇太后同意,皇上也一定会同意的,我事后再上报,跟他们细说也不迟。”
“可是皇上已下了命……您无论如何得忍耐住……大人若不照规矩,遭殃被数落的可是我们这些下人……”
“好啦、好啦,我只是来看看小美人罢了,不会给你找麻烦的……”
被唤作大将军的武士一转身,耿毅的脸也沉了下去。
这个神气威武的大将军叫李胡,是耶律阿保机和述律皇太后的第三子,也是耶律德光的皇太帝,天下兵马大元帅——李胡。
在契丹国人眼里,明快干练的述律皇太后什么事都精准,就这事糊涂了,竟把这个骄纵的儿子宠溺得跟宝似的,早已将“偏怜之子不保业”的警语丢到脑后。
而耿毅是再同意不过了。
“啊!雹毅奴,你总算想通,看在日子难过的份上,舍马粪来给咱们张励大人提鞋了?”李胡口气傲慢轻侮,完全不把耿毅看在眼里。
雹毅向来识时务,也不觉得李胡有必要把一个奴仆看入眼里,若换作是其他契丹贵族进帐,为奴的耿毅甚至会不亢不卑地行礼问安,但不会是李胡。
李胡这家伙外表英俊、内心阴狠,别说糟蹋了许多汉家妇女,就连对契丹本族的姑娘也是一个模样儿,喜欢就抢、厌了就弃,根本就是一个视女人为玩物的残酷将军。
总管知道这情况的,忙地插话进来,为耿毅缓颊。“是皇上请小兄弟来陪陪张大人的,将军可别误会了!”
“说过了,我只是来看美人儿的。”李胡说著直接往檀心所坐之处踅了过去,伸手就是掐住她的颊,将她评头论足一番,说:“长得不差,就是太憔悴了点,可得把她养肥些,我喜欢肉多的女人。”
檀心趁他起身之前,卯足劲地往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液。
帐里的人都被她突如其来的举措吓愣住了。
倒是受辱的李胡清醒著,他不由分说地直接挥了檀心两个巴掌,掏出价值连城的匕首,抓著她的前襟就要将她往帐外拖去。
雹毅不顾脚镣之困,一拐一拐地上前要阻止,忙乱中就要去夺李胡的刀。
总管见了,哇哇大叫了起来,他只担心一件事,“皇上要骂人的,来人啊……”
“统统都住手!”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门帐边响起,教帐里的人都停下来,一探究竟。
总管回身后,见是耶律德光的爱妃“云娘娘”驾到,可高兴得不得了!
李胡可不一样,他仍是抓著檀心的前襟,甚至不客气地对墨悦云道:“云妃口气好大,但就不知道是不是也冲著我说来著。”
“你说呢?”墨悦云似笑非笑地应了一句,接著慢慢地往旁挪了两步后,让尾随在她身后的耶律德光替她回答。
耶律德光上前一步,豪迈地朗笑道:“勿怪云妃,是我要她这样说的。”
李胡当下松开檀心,收敛恶霸的行径,幡然扮出一脸恭顺的模样,对耶律德光行了君臣礼,“皇兄,有些新奴儿就是不懂规矩,该教训一番。”
耶律德光呵呵笑了几声,伸指朝颊一比,反问弟弟,“耳光打到了吧?”
李胡被皇上这么一问,这才了解,被啐了唾液的颊忘了抹,他尴尬地抬手,同时回道:“嗯……打到了。”同时不忘愤恨地扫了檀心一眼。
“那就算是两相扯平了吧!张大人是朕与皇太后的座上宾,他的甥女我们也不能任意欺负。”
李胡听出耶律德光语气带了几分警告的意思,也忙接口。“当然,皇兄说得极是。”但他暗地打的如意算盘却是,“稍后非得向娘要人去,谅你不敢反对。”
耶律德光随即要墨悦云上前照顾檀心,然后转头对张励道:“可否有这个荣幸,请张大人到联的皇帐里聊聊?”
张励忙著替檀心解围,只想藉耶律德光的气势转移李胡的怒气,“好、好,聊聊可以的。”
耶律德光於是对耿毅说:“你帮张大人解套吧!顺便跟著来当通译。”
雹毅忙装出一副头昏的模样,回道:“奴隶忙不来这事的。”
耶律德光以为这是小子不愿替他办事的推托之辞,但又怀疑他与悦云之间有计画,於是跨前几步,以格外温柔的嗓音对悦云道:“娘娘,可别忘了,朕今午出游巡猎过,猎犬鹰爪们都需要休息。”
悦云知道他在警告自己,别故态复萌帮耿毅逃亡。
对於他的质疑,她心里是感慨万分,却仍不露一丝感情地回话道:“皇上多操心了。”
耶律德光犹不信任地审视她一眼,才转身对耿毅道:“一等娘娘照应完张大人的甥女后,你就护送她到我的帐里,迟了让我亲自找上门可不好。”说完,便领著张励与李胡离去。
他一走,悦云的肩头随即垮下,见耿毅与檀心早已相拥在一起,诉说衷情后,便悄悄地坐到另一头去
雹毅捧著檀心红肿的颊,气呼呼地骂了,“那头禽兽,总有一天我非得宰了他不可……”
檀心以唇封他的话,两人随即相依相拥,缠绵相思之切自然传露,此时已是无声胜有声。
雹毅松开了她,理智地说:“李胡这人记恨,你不能留在这里,愈早将你送走愈好。”
“不!”檀心哭喊了出来,“我要跟你在一起!这些年来,我一直盼你、等你,幽州之围传到洛阳时,我哭了,本以为你赴了黄泉,可是后来又有人传,说事发时你不在城里,去了蓟州,我与义父才升起一线生机时,结果蓟州也被围了,你又下落不明,传闻就这样反覆地变著,可我们从没料你竟然落入耶律德光的手里。”
“我试著逃过,可是……总被抓了回来。你呢?人不是在洛阳吗?怎么会在北方呢?”
檀心落下了一丝伤心泪,“李嗣源死后,他的儿子李从厚当了皇帝,但他势力不够雄厚,结果被他的养兄李从珂取代。李从珂要我入宫,义父不应允,他因此不信任义父,硬是强将一个宫女送给义父,义父知道李从珂没安好心的,但没有名目可以推托,只好收下。结果宫女入寺没多久,就制造谣言构陷义父,说他饮人血食人胆。义父说他的处境艰难,建议我离开大寺到北方找你的下落,以免落入李从珂的手里。”
“但怎么会跑到磁州去呢?”
“还不是跟著谣言走。”檀心想到伤心处时,噘起了唇,“有一回走到荒郊野地,遇到一个冢,冢的主人也叫耿毅,我见了扑到碑上哭个不停,直到一个妇女端著一篮祭品,问我:『敢问姑娘是何人?为何在爹爹坟上哭?』我听了,忙去察看墓志铭,才了解冢主已死了二十年了,不可能会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