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她真的是令人百思不解!
她不是嫌他的手会玷污她的靴吗?怎么就不怕他递给她缰绳的手肮脏呢?
这个契丹公主真是古怪得可以了。
雹毅收工后,到河边换洗,趁著天仍光亮,打起探望娘亲的主意。
他站在娘的坟前,看著地上已躺著一篮鲜花,嘴边也挂起了一丝浅笑,自嘲道:“真想不到那个契丹公主待娘比待我来得好,分明是瞧不起活人来著。”
可是他这个活人还真甘心受她这种阴阳怪气呢!
如同以往,他在娘的坟前盘坐,只不过这回话少了,发愣的时候多了些。
他想到什么似的掏出怀间的小玉笛,跟母亲叩了一个头,央求道:“娘,孩儿吹得不好,不喜欢的话还请忍一忍。”
雹毅生涩地吹完一首小调,稍停下来将笛口抹净,他自觉技术差劲,瞅了一下娘的碑,自动将笛子塞回胸襟里。
寂静的山林间有著不同以往的气息,幽隐若灭的琴声与绵长的歌讴,随著阵阵长风,从山头深处往耿毅所在之处飘来。
雹毅好奇地循音探去,在岔路小径上走走停停地模索,来到乐音源头处。
他隐在矮树丛间,发现弹唱音乐的三个人里,竟有两位是他认识的!
抱著琵琶弹奏的耶律檀心是一个,穿著白袄锦衣拉著奚琴的耶律倍又是另一个,至於最后一个吹箫的弄曲人,则是一位穿著青衣的光头和尚。
箫的沉稳压抑,和缓了激越澎湃的琵琶声,让哀愁的奚琴音质更加幽远凄凉。
雹毅但觉奇怪,想这三人不搭调的身分组合在一起时,却能演奏出圆满的乐音,让他听得浑然忘我。
也不知究竟有多久,他这个偷听者仍觉得意犹未尽,演奏的人却都觉得该适可而止。
三人从头至尾没交换过一句话,耶律檀心随著耶律倍离去,留下和尚一人,独坐林下吹箫。
风将箫声送进耿毅耳中,也印在他的记忆里。
雹毅俏悄地掏出怀中的短笛,效仿和尚吹了几曲无音的调子,结果他一时忘我,将音吹漏了。
箫声随即停止,和尚也缓步走近他匿身的树丛之间。“我正纳闷,你这个青春少年能忍到什么时候?”
雹毅自觉理亏,老实地答道:“我循音而至,一时感动,不忍离去,也没敢打扰大师们。”
“你喜欢刚才听到的曲调?”
“是。”
“想偷个一招半式吗?”
“不,我是愚钝的人,不懂音韵,只会听,偷学不来的。师父刚才与友人所奏的乐曲是一首比一首动听悦耳,让我很是向往,如此而已。”耿毅很坦白,表示自己无所求。
和尚识出他非关中口音,好奇的问:“你是燕地人,怎么在关中落脚?”
雹毅答道:“耿毅自小在幽州长大,今日是为了扫已故娘亲的坟才来京师,刚好遇上赞华先生的新居需要帮手,暂时在此落脚,要不了几日大概就得北上。”
“喜欢音乐?”
雹毅点了头。
“想学吹箫?”
这回耿毅摇了头,“不,其实是想学拉琴。”
“为什么?难道是我的箫吹得不如刚才那个拉琴的吗?”
“不,绝不是。是因为我从小爱听老前辈讲古,从来只见他们拉琴谈唱的多,吹箫讲古的少。”
“原来如此。那奚琴我也是会拉上几段,但的确是不如刚才那位先生来得精湛。这样吧!你虽然不是我的知音,但今日在此遇上也算有缘,我就以箫带你入门,授你音律之术,你能在北返前学成,便好,若不行,也无所谓,就当是怡情养性吧!”
雹毅吃惊地望著眼前的和尚,吭不出半句话来,连磕头言谢都忘了。
“明日入夜后,你顺著左边这条僻静的小道往山谷下走,我在尽头的茅庐等你。”和尚将话说完,转身便走了。
第三章
翌日。
雹毅办完份内的差事后,就照和尚的指示,来到濒临在溪涧旁的茅舍。
他推门进入低矮的屋舍,发现豆黄的烛影下,不仅和尚一人,还意外地多了一个人影。
这人影不是别人,正是踹过他一脚的契丹公主耶律檀心。
他吃惊得不得了,可想启齿问,又不知从何问起。
倒是老和尚简单几句解释,化解掉他的无所适从。“檀心公主跟你一样,是来跟老朽学音律的,你不妨跟著她喊我一声樵师父吧!”
“是,师父。”耿毅接著转身,大方地对耶律檀心行了一个礼。
耶律檀心颔首回礼,贝齿微张,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一朵云酡飞上她的颊,她腼覥地将目光掉转到烛台上。
茅屋里的一切就靠著这一芯烛火维持,亮度堪称有限。
雹毅以为她对自己不屑一顾,根本猜不到,她那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样,实是小女儿怕羞的娇态。
雹毅以为她不乐意见到自己,於是与她保持距离,接受樵师父的指点。
他发现简单吹弹他能应付,但要深入精准却非一蹴可几,他单是一个音就试了不下数十次,这还不打紧,努力的结果仍是漏洞百出,节节走音。
反观耶律檀心,她纤指一拈,摱妙悦耳的音质便从孔间逸出,以致她袖手旁观的时候多过执箫吹奏,让耿毅窘汗频出,起了得失心。
樵师父非但不心急,反而老神在在的交代耶律檀心,“到茅屋后院,煎煮几碗草茶来。”
耶律檀心二话不说,即刻起身煮茶去,约莫一刻的光景,便端著几碗茶进屋里来。
樵师父小酌几口茶汁,品味甘醇后,闭眼再听耿毅吹奏,晃头转颈了两下,才下座对两个孩子说:“今晚月娴星灿,我要出去走走,你们就勤练方才我教的那一段,等到月升中天后再返寺吧!”说罢,直接开门往幽冥的夜色走去。
雹毅照著樵师父的话,拚命地练著指法,情况却是事倍功半,他懊恼,不知哪里出了差错,偶一抬眼,捕捉到耶律檀心打量自己的冷淡模样。
他抱歉道:“公主,我吹得不好,连累到你,请包涵。”
耶律檀心先不应声,将草茶递给他,直截了当地说:“才不呢!你心底一定是怪罪我将箫吹得比你好,压迫到你。”
雹毅怔忡一愣,捧著茶碗的手,才举到唇间便又放到胸前了。“我从没这样想过。”
“真没有吗?”耶律檀心睨了他一眼。
雹毅诚恳地说:“樵师父让我跟他学音律只是出於好意,并非我有什么过人之处。公主的表现出色极了,的确让我有望尘莫及的感觉,但是那是欣羡,不是怨愤。”
耶律檀心听了,总算向他伸出一只手。
雹毅左手拿著箫,右手端著碗,不知她要的是哪一个?
见他一脸疑窦,她才说:“茶趁热喝,你把箫给我准没错。”
雹毅这才将箫递了过去。
他蹙眉喝著味道怪异的草茶,见她掏出手巾开始清理他的箫管与孔隙,等他将茶喝完后,他的箫也回到了眼前。
“你试吹一下,看有无差别否。”
雹毅照她的话行事,结果是他两眼闪著惊奇,“这余音……真的清脆多了。”
“你再吹一段我听听。”
雹毅从善如流,吹了一段他不熟谙的地方。这回他顺顺地吹了过去,只是唯恐出错,明显地将速度放慢下来。
“你闭上眼睛,再吹一次。”她要求。
他润了一下喉,点头照办。
这一次,她倾身适时地介入,伸手将他铁板似的紧绷肩头往后扳,并且修正他的指尖,轻念口诀,引导他的指法。
他手指仍动著,却不由得松开了唇,茅屋里变得静悄悄,但她柔软的嗓音却在他的耳边低旋回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