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真名叫什么?”
“谷风。”
他疑惑地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谷风?我叫邵谷风?”
“不是。她叫你邢谷风。”
他语带挖苦地问:“行为失当的『行』吗?”
他外婆觑了他一眼,抓起他的大手,将他厚实的掌肉一翻,一字一划地勾勒出“邢”字,然后补上一句,“因为你的生父姓邢。”
他盯着自己的手掌片刻,瞥了胸前这位他喊了二十四年外婆的老妇人,再四下扫了这间病房一眼,回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住饼这家小医院。
如今医院易主,人事早已全非,昔日把他敲进医院挂病号的于敏容如今也不知去向……
如果,他当年懂一点说话的技巧,也不会像个妇道人家,埋来怨去,遗恨十年。
他沉浸在过去的感觉里,良久后才问:“婆住院期间和邵女士谈过这件事了?”
唐老太太支吾了几秒,才坦然地应道:“的确是谈过。她要我隐个几年后再跟你说,我则是觉得现在说比较妥当。”
“所以妳这个糖尿『病』……”唐震天语带讽刺地将那个“病”字拉得老长。
他外婆立刻理直气壮地接口道:“及时发作,刚好派上了用场!”
接着镇定如常地补充道:“好了,还不到我见阎罗王的时候,你可以松开我,让我喘口气了。”
唐震天听从外婆的话,协助她躺回病床上休息。
唐老太太仰头,一脸期待的问孙子,“你会去找你妈谈吧?”
“谁?”
唐老太太觑了他一眼,捺着性子强调,“你的亲生妈,邵予蘅啊!”
“哦!这个嘛……等我心理准备好时再说吧!”
☆
一个月过后,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却仍硬着头皮去找邵予蘅了。
她素雅的脸上带着温厚慈善的笑,但对唐震天来说,她笑得太公式化,跟他高中毕业典礼授奖时如出一辙。
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来她的新身分,不知如何启齿跟她谈,只有老实告诉她,“外婆跟我提起过妳跟姓邢的之间的事。”
邵予蘅起先是面不改色,隔了十秒后才开口,嗓子倒意外梗了一下。
“是吗?”
他听出了她声音里传出的紧张,软了心肠,平和地道:“但我还没有准备好,所以可不可以聊别的?”
她对他挤了一个苦笑,“你想聊什么?”
他毫不迟疑地说:“我想跟妳打听敏容的下落。”
邵予蘅告诉他,“自从于冀东九年前过世后,敏容就从加拿大搬到纽约落脚。”
还大方地将于敏容最近寄回来的卡片转交给他。“这是我一个月前收到的,你照上面的住址,应该找得到她。”
他触着卡片封套上的玫瑰图印,“她多久跟妳通信一次?”
“没定准,勤一点的时候是一个礼拜一封,忙一点时则会拖上两个月。”
唐震天几乎是难为情地挤出这一句,“她曾经……跟妳问过我的情况吗?”
邵予蘅盯着他,良久后才苦着笑脸道:“搬去加拿大那一年里,来电问过你一、两次,之后就没有再问了。”
唐震天以近乎责难的口吻询问她,“敏容与她母亲移民到加拿大一事,跟妳有关吧?”
邵予蘅听出他口气里藏着埋怨,疑惑地问:“你为什么突然有此一问?”随后恍然大悟地反问唐震天,“你以为我仗著名分,欺负她们母女俩了?”
“妳难道没有吗?”
这些年来,唐震天一直将这笔帐算在邵予蘅的头上,让他无法对她这位校董产生感恩的情愫。
邵予蘅坦然地否认,“当然没有。”
她继而加以解释,“我跟于冀东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很清朗。双方家长是旧识,要我们结婚,以便亲上加亲。当时我们都同意这样的安排,可是我去美国加州念书后,于冀东爱上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女孩,对方怀了他的孩子,他不能不对她负责,所以要我帮他想法子退婚。
“我当时想,做一个第三者很没意思,也就同意瞒着双方家长,与他私下取消婚约。没想到他在台湾起义不成,我在美国的计划却失去控制,弄到最后连我自己的清白也不保……”
唐震天咳了一声,硬着心肠提醒她,“我目前还没有听『那一段』故事的心理准备,可不可以请妳不要把话题扯远?我今天是特别为敏容而来的。”
邵予蘅勉强收敛住心上的怅然,重申道:“敏容与她妈妈移民一事,不是我做的主。真正的原因是,于冀东得了肝癌,自知不久人世,他不愿敏容的妈妈替他操心,也害怕他死后,她们会受到其他于家人的排挤,便瞒着自己的病情,坚持将敏容和她妈妈送往加拿大。”她说完,便沉静了许久。
唐震天意识到气氛不对劲,抬眼被邵予蘅眼角边堆聚的泪弄得不太自在。
实在是这些年来,他已习惯眼前的女人在演讲台上摆出端庄贤德的校董形象,亲眼见她委屈掉泪,是他料想不到的事。
他软下心肠,喊了她一声,“邵……阿姨,这样好了,我就先称呼妳邵阿姨好不好?”
邵予蘅像是受宠若惊,淌着泪望着坐在彼端的儿子,点了几下头,泪还是留个没完没了。
唐震天只好端坐原处,等邵予蘅恢复过来。
邵予蘅轻轻拭去两行泪后,哽咽地说:“她……再两个月就要嫁人了。”
唐震天闻言,一动也不动地愣在原处,好久后,才将于敏容即将结婚的事消化进去。
他梗着喉,“结婚嫁娶是一件喜事,妳为什么哭呢?”
邵予蘅避开他的目光,解释道:“你手上的卡片……其实是她寄来的喜帖。”
唐震天寻思几秒,终于恍然大悟。原来邵予蘅的这串伤心泪不是为于敏容而落,而是为了他这个亲生骨血夺眶而出的。
他取出卡片,垂头一语不发地读着于敏容的字迹,从卡上的字里行间窥知她已洋化许多。
她甚至还夹附了一张礼物单,举凡毛巾、床单、餐具、窗帘等生活必需品都照单全收,只是奇怪的是,单尾竟开出了一个女用戒指!
他活了二十四个年头,再怎么没见过大世面,也猜得出她突如其来的一着,实是不寻常的举措。
他忍不住问邵予蘅,“她为什么要在单子上画蛇添足地列出一个女用戒指?”
邵予蘅毫不隐讳地告诉他,“她不是画蛇添足,而是画饼充饥!”
“画饼充饥?”他被搞胡涂了。
邵予蘅赶忙解释,“敏容的未婚夫——杰生是个特立独行的怪人,他认为有爱就会相聚在一起,不相信任何束缚或是婚约的凭证,所以,除了宴客庆祝以外,一切仪式都将免除,不但拒绝在教堂成婚,连上法院公证十分钟都嫌多此一举,甚至吝惜到不愿送敏容一指戒指。因为,这有悖他的原则与信仰。”
他闻言将那张玫瑰喜卡放回几上,“敏容不会对他言听计从吧?”
邵予蘅无言以对,只能转述于敏容的意思,“我算得上是她最亲的人了,所以,她才跟我略提一下。因为她爱他,不愿去计较太多,在哪里成婚她都好说,但没戒指可成了她心上的疙瘩,戒指总不好是新娘子自己掏腰包买,你说是不?”
他揪扯着发,近乎恼火地反驳,“这女孩是没有脑子吗?结婚证书她不去力争,只操心没戒指可戴这种小事,岂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邵予蘅不以为然的道:“每个人看事情的角度不同,标准也就不一样。如果换作你,你能像她这样全力以赴地去搏一段感情,无条件地去接受、甚至崇拜一个自私的情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