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她!”
“不可以!”阿沙跳出来反抗,用他小小的身子捍卫在蜜丝的身前,对几名欲动手的大汉又抓又咬,激烈得很,可是终究不敌成年人的力气,被牢牢扣住。
“不许动他!”蜜丝也被人抓住了,她不敢置信,呆若木鸡,但一看到这些人也要把阿沙一块架走,马上扬声警告道:“阿沙是异乡人重金买下的奴仆,除了异乡人这个主子,没人有权处置他!”
“你……”莲修卡恨不得一次把这两根大小眼中钉给拔掉,可蜜丝说的话,又有理得教众人不得不放手。
“很好,我动不了他,总动得了你。”末了,她阴恻恻地笑了出来。
阿古斯家里病的病、倒的倒,现在就是她这个女主子最大!
“叱!”黄沙随风漫天狂卷。
张伯冠重返天竺,在丝路一路上的驿站便听到天竺光之城的瘟疫病情,他心下为蜜丝担忧不已,没日没夜地赶路,希望能再缩减一些抵达的时日。
要快要快……再快再快再快!
每过一日,他的内心便紧张过一日,冥冥中,仿佛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些什么,不断催促着他快马加鞭,好赶得上、赶得上——赶得上什么呢?
扁之城城门终于遥遥在望,“阿沙?”紧急勒缰停马,他认出了哭倒在城门口的小小身影。“你在这里做什么?”
“主子!”阿沙破涕为笑,“您终于回来了……快!他们在城内广场的祭坛那儿,快……”情急之下,他只说得出这几句话。
原来,众祭司和害怕瘟疫的城民们,将蜜丝绑在木桩上示众三日后,决定要把蜜丝这个违逆天理的罪子,施以焚刑来平抚大神的怒气。
“不——”马蹄以疯狂的速度冲进城里,冲进大街小巷,震怒的咆哮声传遍每一户人家的每一扇门窗。
“蜜丝!蜜丝——”广场不是在城中而已吗?怎么路这么遥远?再快一点,再近一些……他的蜜丝呵!
“叱叱叱叱……”赤着双眼挥鞭抽马,一鞭又一鞭,夹杂马匹吃痛的嘶鸣声,赶往广场时,木桩下的材薪已经有一半被烈火熊熊燃烧。
“蜜丝!”
蜜丝!
恍惚间,她好像又听见张伯冠那样激烈缠绵地叫着自己。
被悬绑在这里已三天,日夜交替,她忍耐着月复下流血作疼的痛楚,忍耐着莲修卡睨视她的得意与恶毒,忍耐着城民一夕色变的鄙视,只想专心地等待张伯冠回来,再见他最后一面。
还需要用到焚刑吗?她惨淡一笑,自月复中胎儿在黑夜中无声无息地流去后,她的身子虚弱,高烧不退,只奢望着可以撑到再见张伯冠一面,她就别无所求……
但是,她毕竟是个罪子,大神不肯理会她的默祷吧?在第一簇火舌卷上脚趾时,皮肉烧灼的疼痛,根本比不上心头的。
她闭上限,努力在记忆中寻找张伯冠温文的笑脸、轻柔怜惜的动作、甚至是那双敦厚中夹杂一丝狡黠的眼神都好!那都是他,是他呵……
蜜丝!蜜丝!蜜丝——
“蜜丝!”
嗯?这声叫唤未免太真实了些,蜜丝缓缓睁目,看见一骑快马正朝广场逼近。
“异乡人!”热泪瞬间滑下脸颊。
“让开!让开!”张伯冠疯了似的,骑马硬闯入人群,逼近熊熊燃烧的木桩。
“嘶……”马儿畏火,不肯再向前一步了,张伯冠想都没想,跳下马就冲了过去。
“啊!”群众立即爆出惊呼声。“异乡人冲进火场去了。”
“他会被活活烧死呀!”
“快打水来灭火!”
“不,不行!”莲修卡铁石心肠,硬是阻挡。“蜜丝这个罪子是大神要罚她的,若要救,也只有大神才能决定该怎么做——”
她话未说完,头顶青天就忽地阴下一片影子,再一怔,一记闷雷远远响起,众人都傻了,乌云和着雷声迅速布满天空,下起倾盆大雨,浇熄焚刑燃起的烈焰。
“我不信……”莲修卡呆在当场,看着自己费心一手布的局竟就这么给毁了!“我不信!”她试图冲过去阻止张伯冠解救蜜丝的行动。
“轰!”一道雷打下,直直从她脑门贯穿,莲修卡当场全身焦黑,在众人惊吓的叠声叫喊中倒地气绝。
“蜜丝……”好不容易弄开那些缚绑的绳子,抱住受了火焚又雨淋的蜜丝,张伯冠与她相望,此时此刻,浸透两人的水,是雨还是泪?
“异乡人……异乡……人……”明明心中有着千言万语,最终只化成一句呼唤,仅此一句,更胜千言万语。“异乡人呵……”
“是,蜜丝……”张伯冠战栗地发现她的呼息愈来愈薄弱了。“我马上抱你去看大夫,马上治好你的灼伤,马上——”
“我……就要死了……”蜜丝又痛又累,身子虚软,意识模糊,唯一的欣慰便是终究见到张伯冠——大神完成了她见最后一面的宿愿呵。“异乡人……”
“谁敢说我张伯冠的妻子会死?”虽然看着她的生命在他眼前静静消逝,但他怎么也不肯正视这个残忍的事实!“我马上抱你去看大夫……”
“听我说,异乡人……”气若游丝的声音,成功地阻止了他的暴喝怒吼。“我好不甘心……我好想同你生活一辈子,好想将月复中的女圭女圭生下来,好想……”
蜜丝喘不过气,略略停了一会儿,再娓娓喃道:“异乡人,我死后一定要去跟大神求情,求它别让我有这些丑恶的记忆,干干净净重生,与你在一起……我再也不要做天竺人了,哪怕只做个奴仆,也要做中国人的……万一,我还是个奴仆,是个罪子的话,你还会不会要我?”
“我会!不论你变成什么样的人……就算你是白痴丑八怪,我都会要你!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要抱你去看大夫——”
“异乡人……”得到承诺,她心满意足,任他抱在怀里狂奔,挣扎着呢喃道:“我一定要与你在一起,异乡人,我好想同你生活一辈子,月复中女圭女圭……”话说到愈后头就愈没个章法,最终仍只剩下一句——
“异乡人……”淡淡的、淡淡的,她笑了……
第六章
“异乡人……”
张伯冠蓦然从回忆中惊醒,瞪着卧在床上,不知何时开始梦呓的异儿。
七年前的回忆与梦魇,他时时刻刻苦苦压抑着,如今却这么轻易便被这个瞧起来神情有点呆,年纪有点小,举止有点笨的丫头给破功了!
天不知何时亮了起来,从窗外投射入房内第一道明亮刺眼的曙光。
张伯冠转头瞪向窗外,怔怔地看了好一阵子后才又转向床铺,却看见床上的人儿已然清醒,眨巴着眼睛,对他露出开心的一笑,手脚并用地爬下床,不假思索便扑到他的身上大声叫道:“异乡人!异乡人!”
原本的烦闷,不解,在她一声声的叫唤中,忽地全部转变成怒气,张伯冠倏地站起身,让她重重摔在地上。
“谁准许你这样大不敬的叫我了?再怎么说,我都是锦绣庄的主子,你理当叫我一声大当家。你是谁?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主子?”张伯冠拚命用怒火来掩盖紧张、不安,和……一丝丝的期待?
“我是……是……”她被他的口吻吓到了,嗫嗫嚅嚅了老半天,“我是异乡人,异乡人……”这事连她自己也解释不出来。玉儿姊姊说她昏睡七年,清醒时睁眼张嘴第一句话便是“异乡人”,而她更以为自己就叫“异乡人”,不然,这三个字怎么会念出来这么顺口又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