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那你这妹子叫什么名字?”周大娘又问道。
“异乡人!”响亮的,小泵娘开开心心抢着嚷了出来,“异乡人!我,异乡人!”
“啥?”
“周大娘,请别怪罪我妹子的胡言乱语。”玉儿赶快站出来打圆场,“七年来,她一定是把脑袋睡得有点糊涂了,忘了自己叫什么名字,一张眼就有点乱说话,请别在意啊,她做事会很勤快的。”
“我没乱说话。”小泵娘嘟嘴,憨态中带了些许娇泼,“我是异乡人啦!”
“才不是,你叫月儿,你真的忘了吗?”玉儿急忙转头训斥她。
“异乡人!”小泵娘完全不退让,下巴翘得老高,“异乡人异乡人异乡人异──”
“闭嘴!”玉儿受不了地伸手捂住妹子的小嘴。异乡人长异乡短的,七妹打从一清醒后最早开口,说出来的这句话,她说得不烦,他们一家人听得都快发疯啦!
“这样好了。”周大娘站出来打圆场,“我折衷一下,唤你异儿可好?瞧,这样是不是将‘异乡人’和‘月儿’结合在一块儿了?”
“异儿异儿异儿……”小泵娘将这名字细细咀嚼了好一阵子,“嗯!”重重的认真颔首,表示接受。
就这样,小泵娘异儿,带着一个小小包袱,来到锦绣庄张家大门口前报到。
“打扫的园丁近来走了一个,你到那里做事好了。”大总管横笔一批,把异儿分到园丁那一组去。
锦绣庄的庭苑甚大,园丁也有好几个。竹帚一拿,异儿便听从园丁头老赵的吩咐,来到冠居里的庭苑。
“你听好,这里每两日都要来扫一次落叶,两排盆景三日施一次肥,树丛花丛每日早晚都要洒水,还有这凉亭的石桌石椅啊,一日要擦拭两回……”絮絮叨叨的,老赵对异儿用力点头听训的模样很是满意,也很快就交代完毕。
“啊,对了。”转身欲走之前,老赵又临时掉头回来,“丫头,还有一件事你要记牢,大当家爱静,从不许人打扰他。而且虽然大当家大多时候是待在屋里头,但总有出来、在这庭苑走动散心的时候,倘若你看见他,那时候……呃,别害怕,好吗?大当家真是个好人,只是……嗯,只是……”
只是什么呢?
异儿眨眨眼,听老赵支支吾吾了一刻钟仍话不成句。
“哎哎哎,算了。”老赵觉得有些话实在很难说得出口。“反正事情发生时,你遇见了便知道。”
什么事情?会在什么时候发生?她又要怎么知道啊?
异儿左思右想,实在没个答案,也只能回头乖乖地开始做自己的事。
庭苑里一片绿树。
不是桐,也不是榆,更不是哪一种花树,而是叶面比手掌还长还阔的绿木。也许是树龄尚轻,高度只高过她头顶一丁点儿。
她扫落叶扫着扫着,扫成一堆聚到树下去,看着一堆堆的落叶,她有点蠢蠢欲动,忍不住往上伸长手臂、踮起脚尖,想去扯下一片叶子来玩。
“嘿咻!”踮起脚尖奋力往上跳,小手拚命挥舞着,巴望能构着大叶子中的其中一片。
“嘿咻!嘿咻!嘿咻!”好可恶啊!树做什么要长这么高,她人做什么要生这么矮啊?异儿褪去两只鞋儿,固执性起,对满地相同的落叶视若无睹,非得要拔到树上的叶子不可。
嘿咻!嘿咻!嘿嘿咻!嘿──
“哇!”皇天不负苦心人哪!小手终于构着垂得最低的叶尾末端,一抓,叶片被扯了一半下来。
“你在做什么?”她还不来及得意,身后便响起如雷咆哮,颈后衣襟被一只巨掌一揪一带一转,她对上了一张半人半鬼似的狰狞脸孔。
“啊……”异儿瞠目张嘴又结舌。“啊啊啊……”
“怎么着,看傻了?”张伯冠见她一身奴婢服饰,是个生脸孔,想她应是初来乍到的吧!“哼,没人告诉你,我这大当家,有张厉鬼脸庞吗?”唇勾冷笑,倏然迫近,故装好心地提醒。
“噫……”异儿果然有了反应,就着被人拎在半空中的架势,大胆地伸出一双柔荑,贴上眼前的男性脸庞。“呜……”没预警的,泪水唏哩哗啦狂喷出来。
这还不足让张伯冠讶然,最教他震惊的是──
“异乡人、异乡人──”她边哭边叫着,边将自己的小嘴用力贴上他薄抿的唇瓣,亲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异乡人、异乡人啊!”她又更加得寸进尺,细瘦的手腕圈上他的颈际,将自己柔女敕的脸颊贴上他脸上的烧伤。
“好想见你……好想好想呵,异乡人、异乡人──”
张伯冠整个人当场凝成木雕泥塑像,两丸黑眼珠发了直,只能一直望着眼前的少女。
“异乡人──”娇软的嗓音又喊,他却感觉自己就像浸入冰冷的江水中──一如当初听见他的天竺妻子——蜜丝的危机噩耗般,浑身不由自主开始颤抖。
“唔……”喊完最后一声的“异乡人”,异儿对他露出一朵又甜又亲昵的微笑,然后仿佛连吃女乃的力气都用光了,头一点、娇躯一软,整个人就晕了过去。
“这位姑娘脉搏正常,气色颇佳,不像是身体出了状况才晕倒的。”老大夫在最快的时间内抵达张府──因为被张伯冠七年来从不曾有过的激烈咆哮给吓到。
“……所以说,这位姑娘应该是受了什么巨大的刺激,情绪太过高亢,心思一时承受不住才晕了过去。”老大夫摇头晃脑做出诊断。
“那要如何治疗她才会好?”忽地,张伯冠阴沉的质问。
“这也不必什么治疗,这不是什么病伤宿疾呀。只要让这位姑娘休息够了,她便会自行清醒的。”
是这样吗?张伯冠最后冷冷睨了老大夫一眼,极端无礼的背过身去,连理都不理老大夫一下了。
“我送您出去吧。”末了还是张仲亚站出来,送走老大夫,再踅回来,静静打量躺在床上的那一个,一边扭头默默审视坐在床边的这一个──
“大哥认识这丫头吗?”忍不住要问。“她是新来的,是吧?所以大哥以前便认识她啰?”
“大哥是怎么认识她的?”
“大哥是在哪里认识她的?”
不厌其烦,接二连三提出质疑。这不能怪张仲亚有着如此浓烈的好奇心,因为这是七年以来,他首次看见兄长如此“生气蓬勃”的模样──尽避是强烈的愤怒、疑惑等等不好的情绪,但仍应该买串鞭炮放来庆祝了,不是吗?
“不是吗?”张仲亚再一次自问,不觉放眼打量四下,冠居自从张伯冠从天竺回来后,便全面改布置成深黑的悼丧色调,为那位有缘无分的嫂子守丧,一双漆黑的深瞳里更是盈满苦涩的伤痛,和甜美的追忆,皆化成浓稠的怅然,教人不敢也不忍去触及。
但是,显然的,今朝却有人──便是这个晕了过去,被张伯冠亲手抱来,放在自己床上睡卧的小丫头──无意间触及了张伯冠的伤痛之处。
张伯冠一迳保持沉默,张仲亚也无意对牛弹琴太久,尤其是一头哞也不哞一声的牛。唉,这头牛还是他的亲兄长哩!
“这丫头名叫异儿,是几日前由织坊那里拨过来帮忙的。”张仲亚见这气氛太沉闷,又自行开口说了几句。“我从没见过你容许任何一个女人──甚至是清扫的仆妇,进你冠居的屋内呢!如今这长得不怎么样的丫头片子……”半是好奇半是试探的,张仲亚绕身打算往床边走得更近一点,半俯子探头欲打量得更仔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