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声无息,伸手越过他合上那扇窗。窗外是下午经过的街道,如今三更半夜没有人烟。也不知道他是在看什么。
她弯着身,细细凝视着他的睡容,从他的眉扫过鼻梁,再移到鲜润的嘴唇,就这样来回看看。她绝不会承认她这是在赌气。下午他那样暖眛不明地看她根本是心怀恶意,一报还一报,她现在可是认认真真地看着巡着……林明远确实是个俊秀的人,五官生得好,眉色朱红,眉飞入鬓,有文人之气却无文人的柔弱,眉眼间还隐约有抹倔强,完全不似在京城那枯瘦如柴脏污难辨的模样。不都是林明远吗?怎么差这么多?但,不管眼前这人生得何等模样,她心里很明白,只要他叫林明远。她都会去救。
她无奈地笑了笑,要站直身时,林明远悠地张开再清明不过的墨眸,一把拉她入怀,她的小脸死死埋在他心口上,两人紧紧地贴合在一起。
“……林明远,”她含糊着,双手摊开,十指动了又动,最后还是放松力道,没有推开他。
“……我的腿,对你真这么重要么?”林明远咬开切齿道。
……我的人,就比不过我的跛?
……就因为我以后再也不能如旁入般正常行走,所你瞧不起?人渣?这世上谁不是人渣?拿这种理由来搪塞我!偏偏我还对你……
林明远从来就不是厚颜无耻卑微低头求人施舍的人,在官场上低头是必要,但人都有底线,在官场上他是虚与委蛇,但对姬怜怜,那是付出真感情的,有生以来唯一一次的真感情,却被掷回他面上。他还有自尊!要他再一次把真心送到她面前,他做不到。
“林明远……你在说话?”她听不真切,只知他语气不甘。林明远的怀抱太温暖,这让她有点不适应,很久没有跟人这样近过身,就连一路扶持的师姐妹也不会这样亲近,
林明远合了合眼皮,再张开眼时,已是容颜淡淡他松开手,姬怜怜大喘了口气,说不出此刻心里的滋味。她连忙退后站直瞪着他。“林明远,你做什么你?”
“都要分开了,我瞧瞧你有没有防心,有没有自保能力。再来一次婬贼,你还有这么好运么?”他泰若自然道,
“天下哪来这么多婬贼。”姬怜怜一翻袖口,小竹管已在她掌心上,“何况,我不怕,”
林明远瞟去一眼,没说什么,只道:“这么晩了,不睡么?”
姬怜怜东张西望,看见有文房四宝,微微笑道:“以后再见的机会不多了,我左思右想,总想送份礼给你。”她移过文房四宝,自动自发地摊好组笔,磨起墨来。
她等了等,没有等到他的回应,一回头,林明远正盯着她看。
这几天,林明远默不作声看了她许多次,姬怜怜早已练就金钢不坏身,习惯了。她道:“林明远,我说要送礼给你,你听见了没?”
“送什么?”
姬怜怜听见他接话了,连忙笑咪咪道:“来来,你先帮我写个字。”
林明远又看了她一眼,这才起势缓缓走来,他注意到她一直低头看着他的左腿,冷淡道:“怎么?走得很难看,碍你眼吗?”
“能走路最重要,还管什么难不难看。我说,林明远啊,你到底是在乎一辈子只能躺在床上还是走路难看?真是!堂堂男人也计较这么多。”姬怜怜见他坐在桌前了。将毛笔递给他,
“……你这样看我,是想说什么?”林明远収回目光,注视看空白的纸。“说。写什么,”
“有句话叫:知足则不辱,知止则不殆。林明远,你写给我看吧,”姬怜怜脸色正经地说着,对上他的眼神,
忽然间,林明远笑了,随手在组上留下龙飞凤舞的墨迹。“姬怜怜,你听谁说的?姬连么?他是愉听还是看见有人从我这出去?”
“那个人是京城官员吧?你跟他有交情?”
“交情?如果真有交情,也就不会只有你来救我了。说给你听又何防?与我见面的官员姓文,是韩芩对头那一派。嗯,你这在江湖浑水模鱼的家伙一定不懂朝堂事吧,举个浅白例子,你与赵灵娃争掌门之位,向来水火不容,我被你舍了,但赵灵娃那一派的人认定我有利用价値,便与我来商谈,对了,韩芩你不知道是谁吧?他是……”
“我知道。韩芩的官位很高,他的女儿本来要许配给你,但闹出贪污舞弊后,改许给一个姓孙的官员,赵舍就是这姓孙的派出来杀你的。”
林明远证了下,看向面无表情的姬怜怜,张口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又讽刺地闭上。
“林明远,你要投靠他么?”
“你说呢?”
姬怜怜低声叹息,跟着坐在他的身边,取饼另一张纸,小心地将他写妥的纸张垫在下面,再拿过他手里的笔,一笔一笔描绘着。
烛光在她苍白的脸皮上闪烁着,林明远目不转睛盯着她的侧颜,顺势看到她细滑腻白的颈子,最后是她端正写字的姿势。
她这姿势足以诓过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人都会认为她饱读诗书,长年写字才会有这样的姿态。
谁会想到她现在三字经才识到一半呢……林明远只模上左腿。
她収笔,吹乾后,一个字一个字指着:“知足则不辱,知止则不殆。”她小心摺起后,递给林明远。
“林明远,这就是我送你的礼物。”
“……适可而止,不要过于贪心么?姬怜怜,你就这么笃定,我不回三姓大家族了?”
“我认识的林明远是个贪心的人,如果有更好的路,为什么不走呢?”姬怜怜直视他,轻声道:“其实我一点也不能理解,明明你已经跌过一次了,为什么还要再往同一条路上撞?但,人各有其志,就像我喜欢待在青门一样,你也有你的理由,表哥,以后我们不可能再见面了,所以请你好好保重自己吧,”
林明远半垂眼睫,最后终于接过她写的字,
“……这一条路,走得好,自有荣华富贵,你道,对你而言,比得过我的左腿吗?”
“什么?”
“不。没什么,”他眼底又有讥诮。
“我以为你骂我人渣,痛恨我做过的事,如今却要我在这一路上保重,这不是矛盾吗?姬怜怜,你真认为我人渣?”
她深深看他一眼。
“不管你是不是人渣,终究是我认识的林明远。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何况。你根本不在意别人说你什么,”
“我已经犯错过一次,万万不会再有第二次,自然会好好活下去。你真是虚情假意,假意嫌弃我是人渣来拒绝我,你要真打从心底不认同我,就该劝阻我,这才是一般人会做的事。你懂么?傻瓜。”他不以为然道,“如果我劝阻你,你就会不去了吗?”林明远一时沉默。他当然会去,不只会去,还会用荣华富贵诱她一块走……天底下,谁不会为富贵迷了眼?他不能再当官,但幕廖的地位远远高过回到三姓家族为人师表;他没有办法名扬天下,但杈势依旧可得,只要他够步步为营。他林明远不会犯上第二次错,
姬怜怜心里轻叹口气,嘴上却轻轻笑道:“这不就得了吗?明知你不会回头,我干嘛白做工?我又不傻。”
他心里不甘,咬咬牙道:“……我回京之后,等稳定下来,定回来找你……”他终究还是拉下脸皮,
姬怜怜彷佛没有感觉到他的低声下气,面露得意样。“难啦,我跟赵师姐谈妥,绝不挡她的掌门路,往后我说不出青门就不出青门,再也不干这种奔波来奔波去的苦差事了,我说了算。”姬怜怜见他一脸怔住,她撇开眼,声音轻哑:“所以,林明远,那种什么救人的事,我再也没机会做了,你也就别再让自己陷入险境,书里都说。人心难测,你防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