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搞错?”
“刚才你师妹拿错书了。你刚收进去的一本书,书目抄写在外借登记册里,你没看见吗?”
她脸色不变。
“哦,林明远,你也不提醒我,难道现在还要我回去拿?太麻烦了。”她重新摊开册子,拿过毛笔塞在他手里。
“快点。你注写一下何师妹拿错的那本,我还要背你回去。”
林明远将她招近点,几乎贴上耳际,对着其中一条书名下说:“写这可以吗?”
“可。”她很专心地在看。
但他没有下笔。
“……林明远?”
他慢慢地转头,嘴角微翘,十足的恶意。
“姬怜怜,这册子是上下颠倒的,除非是瞎子才看不见。你眼睛好得很,为什么看不见呢?”
姬怜怜没有动。
他轻柔地笑着,拉过她冰凉凉的小手,执着毛笔在她细白的掌心里龙飞凤舞写上黑墨的字体。
“这个字,你也看不懂吧?这叫姬,三姓之一的姬,姬满的姬,姬怜怜的姬,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小时候念起书来结结巴巴了。天啊,姬怜怜,你不识字啊!”
小雨仍然在下,天色被灰色的云覆去大半,还没有入夜,就已经暗了下来,也因此,姬怜怜的小脸显得格外的苍白。
林明远主动凑上前,几乎贴上她的脸。
他微微一笑,笑得极为得意、极为张狂。他轻声道:“姬怜怜,你这个秘密,有谁知道了么?没有吧。现在,我是唯一知道的吧?”
她没有回答。
“你啊,居然不识字,羞不羞啊你!”
天啊,姬怜怜,你不识字啊!
一如往昔地,她掉入深渊,来不及攀住边缘。她拼命地挥舞双手,与她同时掉落深坑里的青门弟子一一施展内功跃出去,只有她,没有内功,所以一直掉,一直掉。
因为,她不识字。
她耳边呼啸着风声,还有赵灵娃惊愕地大喊:“姬怜怜,快运内功跳出来啊!”
“姬师妹!”
姬怜怜右颊剧痛,紧跟着她听见林明远恼怒地叫着:“赵灵娃!你做什么你?!”
林明远!
她心一跳,猛地张开眼。
下坠感蓦地止住。
老旧的屋梁就在上方,姬怜怜再一转头,赵灵娃坐在杨边。
方才的巴掌,就是她打的。
“……赵师姐……”她低低喘着。
“醒了就好。姬大夫,麻烦你了。”赵灵娃起身,侧让姬莲坐下。
姬怜怜这才发现姬莲也在场。
“姬大夫,你怎么……”
“姬姑娘莫起身,我先替你把个脉。”
姬怜怜连忙闭上嘴,往竹屋扫过一眼。
竹屋是她的,没错;而林明远此刻就坐在床上往这头看来,她下意识地回避他的目光,一时未觉替她把脉的姬莲抬眼看她一眼,又转去看林明远。
因为青门一向各人理各事,不会替前来寻求庇护的青门家卷多给一间屋子或食粮,因此林明远是跟她同住一屋的……她记得回来后,匆匆吃完饭,怕着凉,就早早上床,再一张眼,就是现在这样了。
……所以,她还是生病了吗?她心里叹气。
赵灵娃冷冷道:“我下午才想,你背你表哥,明明下了雨,这伞却撑不到你一半,说不得会受风寒。晚上我福至心灵,想过来考考你武功,才知道叫你也叫不醒,浑身烫得惊人。姬师妹,你在青门练了几年功?怎地还这般脆弱?这要传出去,还当青门不会养人。”
“姬姑娘是身骨如此,与青门无关。”姬莲插上一句话。
赵灵娃瞪向她。
“姬大夫这话说得轻松。青门只功,首重健身,再谈招数,她这个姬家人,却一整个颠倒,这传出去丢也不丢脸?要有人议论青门掌门有心欺她,置我师博于何地?”赵灵娃明显怒了。
姬莲不擅与人争论,只得充耳不闻。她转向姬怜怜,语气比平日暖了三分:“姬姑娘是受风寒没错,我记得去年你一整年都待在青门,是往年里最少受风寒的一年,是不?”
“哼,这是要娇养了?”赵灵娃讽道:“我见不然。就是要她走,不停地走动。四处奔波,这粗粗养,才会改变她身骨。”
姬怜怜也充耳不闻了。她道:“姬大夫,这吃几帖药就能好了吧?”
“照说,是如此。”姬莲略带遗憾。
“我医术所限,只能一次又一次冶好你风寒,却不能让你彻底养壮身骨。”
“这样就好了。”姬怜怜松口气。
“我以后会多多照顾自己的。”
“顾自己都不够了,还顾别人呢。”赵灵娃等着姬莲写下药方后,又道:“大夫,一块走吧。明天我差高师妹过去拿药。”
姬莲点点头,提起药箱,要先一步离开时,拿出帕子沾过水交给姬怜怜。
“帕子我多的是,不必还我了,你手上有墨。”
姬怜怜一楞,下意识攥紧右手。
第4章(1)
“多谢姬大夫了。”
赵灵娃临走前,往林明远那头望去,扫过他略显凌乱的衣袍,露出不屑的冷笑来。
然后,屋里只剩下她与林明远了。
她抬眼与林明远对视。
她九岁离开大家族,回头的那一眼,看见了林明远那一身扬的白衣,光风霁月,莹彻无瑕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致他来青门的途上,穿的不过是她在成衣店买的老式衣袍,她仍有那种“林明远依旧穿着清净明朗白衣”的错觉。
那么的明亮,那么的……耀人。
而此时此刻,她惊奇地发现,现在的林明远,在她的眼里,终于褪去了那往昔的明亮风采,就只是一个……一个林明远而已。
“……为什么这样看我?”林明远皱起眉。
其实……她很庆幸在京城救了林明远。这个秘密她一没说出口。
虽然他不是一个好人,虽然这一路上并不是那么好受,超出她体能极限,但她就是很高兴能及时救下他……
因为他叫林明远,所以她很高兴很高兴地……
现在仍然很高兴能救到他,但,似乎有什么不见了,连她自己也没有办法详细描违心头消失的东西是什么,只知道这消失的部分曾柔软地躲在心里面。
姬怜怜深吸了口气,慢慢地、慢慢地吐出了那长年积放在胸口的浊气,蓦然间,她眼眶一红,两行清泪就这么滑落了。
……终于吐出来了,她想。
是有那么点遗憾,但她浑身轻松了起来……甚至心情极好、极好。
“姬怜怜,你……”林明远察觉到她的异样,试采地问:“你还好吧?”
她痛快地抹去眼泪,笑咪咪地下了床,有点头晕差点跌倒,又听见他喊了一声“姬怜怜”,她还是轻轻笑着,跳上另一头本来该是她的床上。没办法,林明远比她高,长榻塞不下他嘛。
她盘腿坐着,与林明远面对面。她不经意地垂眼时,瞥见林明远的衣摆有脏污,她有点疑惑,想着她睡前没有看见这抹脏,他也不能走路,怎么会在地方沾到?
这想法转瞬即过,她没放在心上。她又道:“我开个窗,可以吗?”
不等他同意,她开了窗。窗外一片黑漆漆,加上轻微的雨势,几乎见不到任何的景色,但她对这里的一草一木生在哪、在雨中是何等模样都记得一清一楚。
“林表哥,帮我保密,好吗?”她恋恋不舍地从夜色中转向他。
“过去我懒了些,不思进取,以后我会努力的。请你帮我保密,别告诉任何人,好吗?”
林明远没有说话,他一双细长的眼惊疑不定,似在打量她。
她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很喜欢这里,我已经把青门当作是我的家,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老死在青门里。”
“……你想在这种地方当一辈子的道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