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扮男人?为什么而扮?”
“听说姬大夫来到青门前都是扮男装的。也许是这样,举止间都略带男气吧。唉,她也是个可怜人,家里出了事,只能逃到青门来。林明远,你还记得吧?青门姬满选择此山为开派立宗之地,同时也有其他姓姬的在此建了药庐,姬大夫就是这人的后代,唯女子可入青山为医,这是他们的家训,”
林明远听着她喏喏叨叨的,他本意只是要问姬莲的身家背景,哪知她竟对姬莲家世如数家珍……
他心里甚是不舒坦,于是充耳不闻,抬眼看向山景。
他一眼望去,满山绿意被细雨淋得迷蒙,如在画中仙境里,什么人间名利都是俗物,可以抛诸脑后。
恍恍惚惚间,他想起少年时读过的一则文章,大约是这么说的,一个平几樵夫入了山,遇见了个老人家,下了一盘棋,再下山已是百年后。
也许就连青门里的人都不知道,青门最初,走的不是江湖路,而是求仙道。林明远当年为进三姓大家族,对青门姬姓先祖着实费了一番心血研究,意外得到这个秘密并嗤之以鼻。
因为这种虚幻的追求终究失败了,所以不得不成为一群执刀动枪的江湖人,那还不如像他一样,追求一世的显赫富贵,一世的京城繁华……人间名利正是他毕生追求。可惜……
他也失败了。
他嘴角掀起讽刺的笑。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这话,我怎么一点动容也没有呢……”
“什么?”
“我说,我有一只小毛驴,此刻细雨骑驴入青门。”他哈哈大笑。
姬怜怜被当小毛驴这话她听出来了,但她一向宽度很够,不会为此生气,她只庆幸这个表哥没有在京城被民脂民膏养得脑满肠肥,不然这些天的折腾她不死也去了半条命。
她甚至看见他恶作剧——将伞微微偏了点,让她淋个半湿,她暗地翻翻白眼。如果这不叫恶作剧,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形容他这种无聊的行为?
在离了药庐后,这一泥路上陆续都有人走动。有的青门弟子撑着旧伞,有的戴着斗笠,没戴的也有,在经过她与林明远时,虽然没有指指点点,但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略停了一下。
目光不是停在前头的姬怜怜,而是竹椅上的林明远。
小雨中,安安静静地,没有人在交头接耳,如同一座死坟,他想着。这样说来,姬怜怜还保有活跃性,那真是走了狗屎运;但或许再过个两年,她若还待在青门里,也会跟这些道姑一样像个死人?思及此,林明远心里闷了下。
“林明远,你们考上官骑马游大街的时候,也是这样受人注目吧?”姬怜怜笑问。
她背后椅上的男人沉默着,直到过一会儿,才回着:“姬怜怜,你这是在讽我吗?也是,我这番落魄,你非但没有棒打落水狗,还能救上一把,就连我这双腿,不是看在你面子上,姬莲是不会救的。说到底,你还是我的再造恩人,这讽上几句我该承受的。是不?”
姬怜怜嘀咕两句:“我哪有讽你啊……我这辈子想骑马游大街的机会都没有呢……”
她话方落,山坡高处的另一泥道走来一人。正是撑着伞的赵灵娃,赵灵哇一眼就看见她,再看看她背后的“重物”,轻轻一笑彷如春暖花开。直到近处,她才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姬师妹,我还当我看错了眼,原来真是你。此刻你不是该在书屋吗?”
“我马上就去啦。”
“带着你这个表哥去?”
姬怜怜面不改色地说:“他人总要透透气,要闷坏了可不好。”
“也对,腿断了可以治。脑子坏了,要治好就难了。”赵灵娃看看并不大的雨势,扫过同样撑着伞的林明远。
“书屋没有什么秘密,让他去了也无妨。可你要心里有底,谁是外人,谁是自己人。”
“哎,我明白的。”
“我相信你明白的。这里的每一个人,最小五岁,最大的也不过十二岁时就入了青门。在这里,我们度过了大半人生,甚至,有的师姐妹迭择终老青门。这里,是大家的家,不容动摇的。”赵灵娃一脸慈相。
与她同行的弟子纷纷动容,点头称是。
姬怜怜也是其中之一,她感动道:“赵师姐所言,姬怜怜谨记在心。”
“你能明白我的用心良苦就好。”赵灵娃轻轻挥了挥手,说道:“去吧。”
她就立在那里,山风吹得她青袍飞扬,宛如仙风道骨,山坡上的弟子皆静立不动,等赵灵娃先行了,她们才一一有了动作。
林明远不动声色,眼眸冷沉,指月复极为用力地去抹唇瓣,这青门的未来掌门,一脸慈悲地与姬怜怜说话时,目光却露骨地停在他的嘴上。
如果亲生父母给他带来了什么好处,那就是让他的相貌比一般男子要偏好看些;可在官场上,干净的容貌只占三分力,只有女人才须靠美色在官员间被把玩赏人,没想到赵灵娃竟敢这样看他……
……真令人恶心。
“姬怜怜,这种人当掌门,青门危矣。”林明远忽道。
姬怜怜愣了一下,笑道:“赵师姐当掌门是铁定的事,至于危不危,我没法干涉吧。”
“难道没有什么二师姐,三师姐争掌门之位么?”
她闻言笑出来。
“林明远,这可不像你们状元、探花,照考试来分的,青门的二师姐与三师姐,是师傅早年收留的,只比大师姐晩一点入青门;我们是依入门先后分的,二师姐与世无争,三师姐资质平平,这都是师傅明点出来的,唯有赵师姐,是青门里资质最好的,由她当掌门,最合理不过。”
“姬怜怜,你排行第几?”
“唔,青门全数共有一百三十一人,三十人是师叔们,如今不是云游四海就是住在青门后山不理事,我排行七十二。”
“你师傅对你的评语是……”
姬怜怜叹了口气。
“我入门时,师傅年纪已大,都是赵师姐代教的。要评语嘛,赵师姐作风与师传不一样,她一向不评。”
林明远讽笑:“莫不是见你是姬姓,不愿评吧?”一顿,他又道:“难道你就没有野心吗,当了掌门要风是风,要雨是雨……”
“当了掌门,有风要替大家挡风,有雨要替大家遮雨,你不觉得太麻烦了吗?那还不如安安静静地活在一角,来了小风自己挡,来了大雨有人挡。”
这话说得实在没有志气,完全不合林明远的脾性。他一向爱做个呼风唤雨的人,安安静静活在一角?当隐形人么?就算是再隐形的人,也会有人因为利益受损而将她掀了出来。青门与三姓大家族在台面下一向保持隐密而密切关系,但不表示青门掌门不会对青门里有人姓姬而耿耿于怀。
姬怜怜就是个傻瓜,不懂内部纠葛,他正想再劝劝她,就听见有姑娘喊道:“姬师姐,你终于来啦!我以为你又想贪懒了呢!”
看来姬怜怜在青门里的名声当真是远不如赵灵哇……林明远心里叹着。随即,他被姬怜怜背入一间小院子里。
那说话的姑娘就是何水儿,她瞪大眼,看着姬怜怜将男子背到敞开的门口桌前坐下。
“姬师姐,这是……”
姬怜怜拍拍手,吁了口气。
“我表哥需要透气,所以我带他过来吹吹风,何师妹,今日书屋有帮手,我们轻松多了。他腿不便,就让他负责抄写记录。你呢,就在书屋里分门别类,我在外头扫地整理吧。”
何水儿张口欲言,想说:他是外人耶……但,青门好像也没有哪个规则说这个外人不能来青门书屋帮忙,她道:“反正这次抄写工作本就轮到你,你要怎么做都成,不过赵师姐要有话,你由己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