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讶异地抬头看他一眼,他神色自若,目光晖晖看着她,她下意识又要垂下眼,听见他道:
“阿奴终于肯正视我了么?”
他这话逼得她不得不继续看着他。他抚上她微凉的颊面,食指轻轻擦过她鼻梁上的疤。“这是谁打的?”
他的语气平静,像在闲话家常,这让她没有那么手足无措。她低声道:
“是我自己不小心……”她到现在还没照过镜子,但自己模过那道疤,知道它有多长多粗。她忽然笑了声:“不碍事的。那鞭下来的时候,一点也不疼,我那阵子日子过得迷迷糊糊,真是一点痛感也没有,不知不觉也就成疤了。”真的不碍事,在牢里她已经不奢想见到任何人了,何况是五哥?
今天还能看见他,她觉得弄成这副样子……真的没什么了。
“五哥怎么回京了呢?”她沙哑道:“难道容生没有通知你,阿奴被关了吗?”
她看见他眼底微地一震,正想着是哪儿说错话了?却见他舒臂将她纳入怀里。
“阿奴,你是傻子么?我不回京,怎么带你走?你以为我会一走了之?”
她本是全身僵硬,后来想想这算是她多得的怀抱,此刻没有外人看见,就算让人看见,也会觉得他在抱一个老婆婆,对他的名声不算有损害。
她慢慢举臂跟着环抱住他,垂目看见两人长发垂在床上,黑白如此分明,她愣愣看了许久,实在不懂,她关入牢前明明是十八芳华,为什么才几个月她已是百年身了?
她瞟到先前被他压到没抽出的蝙蝠帕子,此刻正在枕边,她慢慢伸手顺利取回来,趁五哥还抱着她时,放入自己的怀里。
她告诉自己,得振作起来。她的时间跳太快,不知道老人的心该当如何,但一个可能命不长的人心理她却是有几分了解的。
她想趁有限的时间,睁大眼睛,赶紧帮五哥找个五嫂。南临对劣民并不好,她不认为五哥留在南临能有什么作为,还不如离开这块将有烽烟的国土,那时,当然得要有人在他身边照顾他,此人非五嫂莫属啊!
案兄在天之灵,一直期盼五哥开枝散叶,五哥已经不能传宗接代,但她如此作法,也许……很得他们的意呢。
她用力深吸口气,觉得精神多了。她又偷偷抱住他的腰一会儿,才轻轻推开他的怀抱。
她鼓起勇气,直视他,轻声道:
“是我傻了,五哥够义气,当然会回来救我的……”她将她在陛下寝宫里被栽赃的那一幕断断续续粗略说了,又退疑道:“那日出城后,马车几乎没有停下过,就怕夏王反悔……但一直到现在,都没有人追来……就算夏王放过我,大凤陛下怎肯放我?她恨我入骨,万一我被寻到,那五哥……”五哥该怎么办?
徐长慕深深看她一眼,包住她瘦得只到骨头的双手。他声音微地放轻,像怕惊吓她一样,道:
“听说那日京师四门全封,全城搜索,直到接近傍晚时,萧元夏斩下一名女子人头才告结束。那女子死前挣扎,不慎毁去大半面容,但他确定那女子是逃亡的徐家老六,此事就算结束,萧金凤并未追罪于徐家。”
徐长慕轻轻抚过她长发,见她面色僵硬,他不动声色继续抚着,像顺着她的毛似的,轻柔不带威胁性,直到她慢慢放松下来,他再道:
“过了两日,我匆匆写完兵策,夏王一句也没有多说,就让人送我出京。”
“……可能……他以为我将死,让你赶得及为我收尸吧。”她低声道。
“你要如他愿么?”
她一怔,看着他,而后微笑:
“我不如他愿,我如五哥愿,好不?”她假装有点不适,硬是拉下他抚弄的手。“五哥……爹……他们……是没有被任何人陷害,是战死在战场上的么?”
“嗯。”
她闻言,喉口梗着的气终于吞下大半,让她不那么难受。她哑声道:
“那就好……初时我听见这消息……我好痛……为什么会变成这种局面……我好怕……爹他们死是因为我……他说我是云山上的神人来害南临的……我没有……我怎么说,夏王也不听……”
“傻阿奴,爹他们早就有心理准备了。一生都在战场上的人,最终能够全身而退,是老天保佑,若死在战场上那是死得其所,他们不会怨恨任何人。”
她听出他语气里强藏的伤痛,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她不能让五哥太悲伤,她要让五哥振作些。于是,她轻声道:
“是啊,以前我从没想过他们会走,以为所有的人事都不会变,永远都会在那里等着我,但我在牢里反复着想,今天不是明天,今天活着的人明天不见得存在,连我这个长居在京师的人,都能一夕变色,何况爹他们一直在最危险的边关,所以,只要不是被人害的,那,就是死得其所,阿奴不会再哭的。”一顿,她又忐忑地问:“南临会厚葬爹他们,但多半是衣冠塚……”
“等你好些,我亲自带你去祭拜他们。”
“可……可以么……”她略为急切地问。
“阿奴今儿个傻到底了么?”他柔声道:“你喊了几年的爹几年的兄长,他们怎会不愿你去祭拜?此处是爹本家……你吃惊了?你以为人人都是出身富贵么?我们本是劣民。三代以前,这里就是我们的根,带你来本就是天经地义,连爹跟大哥他们的骨灰都葬在此处。”
“他们都葬在这里?那我今天就可以……”
“你走得动么?”
“我可以……我可以的……”她马上扶着床头站起来,试着表现出最有朝气的样子。
徐长慕微微笑道:
“好阿奴,我不想背着你来回,太辛苦了。你若能绕着咱们家的篱笆圈三圈,我马上带你去。”
咱们家……她好一阵子才意识到他指的是这屋子。她看看窗外的竹篱笆,顿对生起一股力量,她道:“等我……我马上回来……”
徐长慕看着她当真拼了命扶着墙走出去,好久以后才听见篱笆门打开。
他捻起床铺上细长柔软的银丝长发,垂目凝视一阵,才徐徐合上美眸,双手捂住脸,缓缓成拳,手背上尽是暴突的青筋。
再过一会儿,他深深吸口气,抹去面上不该有的湿意。外头已经没有声响,他苦笑一声,快步出屋推开篱笆门,果然在没有几步远的地方发现她蹲在那里喘着气。
她没回头,粗声道:
“五哥,再等一下……”
他从她身后一把抱起她已经缩得跟个老人没两样的瘦小身子。这么瘦!这么瘦!
“五哥……”
“你还懂得逞强,我该感到宽慰,但我不想把人救回来了,却让你喘死在祭拜途中。墓跑不了的,等你能绕三十圈再说。”
“三十?”不是三圈吗?她还不及反驳,就被他打横抱起来。她本要挣扎,不想在大太阳下这么与他面对面的,但她听见一句似笑非笑半讽半刁难的话——
“现在的徐烈风,怎么连个三十圈都走不动?”
她闻言,微微气着。他已经看见她这模样了,不是么?怎么还拿以前那个年轻气盛的她来比?
她终于瞪向他,忍不住月兑口:“五哥难道都没看见阿奴现在这模样吗?”她气得抓过一把雪白发尾举到他眼前。“阿奴都能当你女乃女乃了,三十圈!你不如要我的命吧:”愈说愈气,气得她快喘死了。
“阿奴的命要给我么?”
她一呆。尤其见到他的唇瓣凑前轻轻碰触她的发尾时,她心里顿时恐慌着,下意识松了手,任由发丝散落,她整个身子想要缩起来,脸蛋马上垂下不敢让他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