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忽然稳稳停住。
尉迟恭瞧已到自家大门,他听得轿夫道:“当家,是王夫人……”
舜华见他眉头微皱,她低声道:“这可不好,家丑不可外扬,快快趁没人发现时请王夫人入内吧。”
尉迟恭一掌把她的脸推到轿窗旁,斥道:“哪听来的闲话。”
“这是《京城四季》里写的……”
又是《京城四季》?他没有理她的胡言乱语,道:“等我一会儿,别出来。”
舜华自是听话,《京城四季》里初章介绍尉迟恭,提及他当家时,因侄儿尚幼,北瑭不禁再嫁,他放了几个嫂子出嫁,仅仅留下襁褓里的尉迟血脉。
书里头还写,有名再嫁的夫人不定时回来找尉迟恭,描述之中两人颇有暧昧,她那时看了只觉得尉迟恭这种行径不怎么好,怎能左追伊人,右又与再嫁嫂子牵扯,但后来《京城四季》没再提及这位再嫁夫人,她也就忘了。
她贴着轿窗,隐隐可见尉迟恭衣袍,可惜没法见到那位王夫人,想必此刻写着《京城四季》的人就在附近窥视,才能将尉迟恭的私生活写得这般详细……她下意识地打开扇面,手指轻轻抚着,听着外头的交谈,果然光听声音,尉迟恭语气是有无情的错觉,那位王夫人年岁绝对比她大些,她听着这位夫人主动寒暄套交情,接着又扯到丈夫是读书人,收成不佳,眼见春税将要结束,还希望看在过去情分上,稍稍帮助一下,要不,请尉迟买下那块地也好……她竖起耳朵仔细听着,言谈之间,尉迟恭似是看在还是幼童的侄儿面上,年年帮了点忙,但要无条件买下那块先天后天皆不良的地是绝无可能的。
舜华忽然想到,尉迟恭在相貌跟语气上很容易给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错觉,但,毕竟不是白起。白起哥可以狠到让人不敢再来的地步。
尉迟恭真的挺看重自家人,她想,他与王夫人间还卡着一个姓尉迟的男女圭女圭,他不会再冒着失去尉迟家的任何一个人的风险,至少,在男女圭女圭长大前,她怀疑他还是会帮这位夫人度过难关。
她胡思乱想时,尉迟恭正掀开轿帘要入轿,他往她面上看去,心头微惊,她乌眸半阖似沉思,手中扇面微晃,透得几分精明,如同以往的崔舜华。
“舜华?”他叫道。
她被尉迟恭异样略锐的声调惊得张开眼,一看见他,她满盈笑意若细碎莹光,刹那温暖夺目,她连忙让位,尉迟恭多看她两眼,在确定什么,接着撩过袍角坐下,道:“直接入府。”
轿子经过那位王夫人时,尉迟恭伸出手臂越过她,将窗门拢上。
“别让她看见你。”
她回头,暗暗吓了一跳,尉迟哥离她好近,差点撞上他秀直的高鼻。
太近了,她想,颊面蓦地发热。
尉迟恭收回手,当做不知方才两个人距离过近,他解释道。
“她会找上你,托你帮忙的,你撞伤脑子没法应付她。”
“喔……”她看他一眼,问道:“伊人可以应付么?以后尉迟哥要是娶了伊人,她能替你应付这些事吗?”
他沉默片刻,道:“她有这个能力。”
她又喔了一声,微微笑着:“这样说来,我忽然想到,白起与絮氏舜华曾有不言明的婚约。”
“婚约?”尉迟恭眉目轻厉。“怎么回事?”
“不过白起万万不会娶她,一来他视她为亲妹,二来絮氏已经无法带给他利益,三嘛因为絮氏就等于我现在这个样儿,根本没有能力去当白府主母,”其实她都知道的,只是大家都没戳破那层纸,孩子气就孩子气吧,她这几天还幻想过,如果她没有短命,还是那个絮氏舜华,如果尉迟哥没有这么喜欢伊人,伊人最终情归戚遇明,她是不是可以……可以……哎啊,现在她想,都是她的春秋大梦而已,尉迟哥跟白起哥很象,絮氏之后对他们太沉重,孩子气的舜华不会是他们的首选。
她不大明白的是,白起择柳姐姐为对象时,她心里很为他感到高兴,即使明知自己被舍弃的原因,但不难受,而现在,她心头有点酸涩……她应该早就知道才是,所以絮氏舜华生前有想过,健康地活下去,然后去真心喜欢上一个农户,猎户都好,他们不会知道絮氏背景,虽然她有孩子气,也没有足够能力去尔虞我诈,但她有体力啊,可以帮忙下田,这些劳动人家总不可能再嫌她吧。
这种想法,她绝不会告诉白起,让白起内疚,自然也不可能告诉眼前的尉迟恭,她见他看着她,她开心笑道:“所幸,我不是絮氏舜华。”她小心翼翼将他送的扇子阖起,尽心想了一阵,道:“尉迟哥光是接济王夫人,至少还要接济个十年,人要接济久了,容易没骨头,就会越发的贪懒求现成了。”这话是白起哥说的。
他一直凝视着她,道:“她贪不贪懒不干尉迟家事。”
她回避他的目光,但想想她干嘛回避呢?他又不知道她对他曾有的春秋大梦,于是,她笑着与他对视,道:“但人一旦成惯性,等你接济完了,就会找上自己的亲生儿子,那时轮到你侄儿继续做你现在做的事,这……”
他含蓄道:“舜华,能当家的都不会是良善之辈,她在尉迟家待了两年,应该明白我的处事态度,如果过了头,日阳随时会在她眼前落下的。”
舜华没听出他的隐晦,好奇问道:“那块田地真的很差么?”
“养她一家三口贫户,好过我买下那块地。”
“那……义庄呢?”
“义庄?”他思量片刻,“是絮氏金商的手法么?当年絮氏金商在北瑭多处做义庄,义学,而后在康宁帝时全数遭封。”当年的陛下怀疑絮氏金商以此收买人心,企图连结大魏造反,因此絮氏金商衰败后,北瑭所有的富户都不敢再行义学,义庄。长久下来,北瑭商人的形象很简单,凭着买卖定诚信,但额外拉拢百姓的手腕是没什么人在做了。
舜华坦白道:“都过了几百年,时代早就不同了,难道当今陛还会再以为这些义庄,义学又是来收买人心造反的吗?你不是絮氏之后,尉迟府里也出了一个神官,他怎会怀疑你?”
尉迟恭沉吟道:“如果找个官员……”
舜华笑道:“找个官员主张义学,义庄,商家在背后出资,税赋方面也好谈,这是个好法子啊,不好用的土地好好挑上一番,好比那位王夫人,到时办了个义庄,她与夫婿也有份工作,不必为田地烦恼,尉迟哥你不用再接济他们了。”
轿子停了,但尉迟恭迟迟没有出轿,就坐在那里,舜华看他一眼,也不敢出轿。
“……舜华如此助我,我该如何回报呢?”他温声说着,目不转睛看着她,似乎真的在等她提出回报。
她笑眯眯地:“谈什么回报?一来一往嘛。”因为她孩子气嘛,想要多替眼前这人做点事,她想,愈是多做些什么,将来她升天时会更满足地走。
“怎么没想过给白起这建议呢?”他问着。
她直觉答道:“他不合适。”他家里有絮氏之后,无论如何都不能由他开始这种事。
接着,她一怔,对上他的目光,怎么会问白起呢?
他不太满意这答复,但仍配合地再问:“戚遇明呢?”
“我撞头后,与你比较亲近,何况你不念我平日嚣张跋跗,待我如同家人般,你要有事,我当然全力相助啊……如果你不介意,这义庄义学也分一点给崔家吧。”让崔舜华积点德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