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很清楚白起哥教她成为大家闺秀,但她骨子里还是偏孩子性,甚至,形容她是一个还没长大,尚需旁人为她撑天的姑娘都不算夸大,而白起哥早是大人了,大人娶小孩,委屈他了,何必呢?何况多了个嫂子,家人多一个,不也很好?白起哥该想透了才会去提亲,可惜他太好面子,始终不肯提。
她病死的那天,白起哥正去提亲。然后呢?
家有死人多秽气,是不是又会拖住他的婚事?
彪房里一阵安静。接着,她看见白起推门而出,举止轻静,身后跟着仆人,显然管事暗地叫人先一步去叫白起。
舜华怔怔看着他,眼里起了薄薄雾气,一时之间只觉恍若隔世。
白起淡淡看了她一眼,上前问道:“舜华,你到我这儿有什么事?”那声音稍微轻了些,怕惊动房里的人。
舜华见他面色不怎么好看,低声道:“哥……”
白起皱皱眉头。“你叫我什么?”
舜华心知白起哥信她不容易,她左右张望,用她生平最“凌厉”的眼神逼退他身边的仆役几步,然后自己补上仆役的位子,要与他说一说私密语。
哪知白起哥有礼地退了两步,与她保持距离。
她一急,低声喊道:“哥,我就是房里的舜……”话语突然消失地唇边,她始终察觉到白起看她时并没有什么感情,甚至有着强烈的防备。
为什么防她?
同样是叫舜华,但在他嘴里喊出,怎么就有了远近亲疏之别?
对啊,此时在他眼里她尚是崔舜华,自然防她施狠,等他明白她是絮氏舜华后,就能像往常一般是好兄妹了,还能替她掩饰掩饰……
掩饰什么?
替她掩饰她不是真正的崔舜华,等到一年后,白起哥送房里的那个舜华走,再送她这个舜华走?
她心里微地一震,不由自主地冒出冷汗来。
不,白起哥不会送她这个舜华走。
这些年,他俩见面的时间不多,他总是在外忙着,可是,她知道白起会惦着她,他是会为了白家商行与人结亲违背亲亲爹爹的遗愿,可是,只要他有办法,他也会为了保住她而弄死真正的崔舜华。
思及此,她面色微白,听得他道:“你是房里的什么?”
她能说么?谁不想要活下去?活到二十年后、三十年后,可是崔舜华何辜?为了她活下去的私欲,害死无辜的崔舜华,她一辈子活得也不安心。
白起眉间染上不耐,明显有送客的意图了。
舜华咬咬唇,小心翼翼拿出她先前急急默写的配方。
“哥……白兄,这是小妹府里的香味配方,如果你妹妹需要,尽避拿去用,只是有些香料得从大魏南临购来。”她想了想,抽出其中一张。“这张配方里的香料难寻,它珍贵在夏日冷香令人心灵平静,不如将来你成亲时送给夫人,其它配方就给妹妹吧。”反正其它配法都能掩去药味,絮氏舜华都会喜欢的,那张尊贵点的,就送给柳家千金吧。
北瑭目前还不盛行这种东西,但她想,连她这种没有什么欲求的好姑娘都偷偷迷着这些香料,柳家姐姐应该也喜欢才是。
她印象里,的确是这一年她身边的香囊、薰笼多了起来,里头就是没有这份要送给柳家千金的香味,想来白起哥会将这配方转送柳家千金,那她这小泵也算是尽点心力了。
她心里微地苦笑。老天对她算是不薄了,如果命中注定是在一年后走,她旁人多些好处,能藉着他人之身提前一年好好对待自己。
白起先是看她一会儿,才接过这些配方。
她暗松口气,更加庆幸自己没有告诉白起哥真相。白起哥接下这些配方等同欠了崔舜华一个人情,但,他还是为了絮氏舜华收下了,光冲着这一点,她就觉得……这样就够了。
她不能让白起哥永远替她撑着天。就算是报答他这些年的照顾也好,她也不能让他一痛再痛下去。
她低声道:
“我本是要带着一些香料过来,可惜方才散在街上。这配方是我凭印象写出,也许有一、二味出了错,到时要烦白兄找个师傅配一配才准。”
他应了一声,又盯着配方良久,才抬起眸看她。
“你写的?”
这眼神充满狐疑,让她有点心虚。她问:“是啊,怎了?”
“……没什么。”
她强作满面笑容,依依不舍地看了房门一眼。
“你这番人情,我定会记下。”白起淡淡道:“只要不做伤天害人之事,我可以为你代办一件事。”
“嘿嘿,我就爱做伤天害理之事,白兄是没法报答了。”她邪邪笑上两声,觉得自己对邪气的笑愈来愈上口了。
白起多看她两眼,叫来管事。“亲自送崔当家出门。”
她模模鼻子,再偷看寝房一眼,袍袖一挥,负手跟着管事走了。
白起目送她半天,又低头看着配方。他寻思片刻,又轻轻推门而入,回到舜华寝房里。
他没惊动已经睡着的舜华,七儿想上来服侍,他摆摆手,走到书柜前随意取下一本书。书里有舜华偶尔记下的字句,他再摊开配方,一比对,字迹真有八、九分想像。
以前他没有注意过崔舜华的字迹,刚乍看之下,真以为是舜华写的。
“哥?”舜华翻了个身,替她盖妥棉被。微地弯身之际,忽地瞥见她一头柔软又蓬松的长青丝。
北瑭气候偏冷,日日沐浴极易风邪入侵,是以百姓是不喜日日沐浴的。曾有一度他与她爹以为她之所以体弱多病,是因为她爱沐浴以致风邪缠上她,她爹疼她,什么都依着她,但他不会,便强制她禁澡,这一禁,禁了三、四日,她就像晒干的梅子没气没力直喊臭,还不如她天天沐浴时精神些呢。
因此她这怪癖也就任她沿了下来,非但如此,他跟她爹多少也被她染上这天天沐浴的习惯,但在北瑭京城他几乎没遇过像她一般爱沐浴洗发的人……
崔舜华她……他思及方才崔舜华靠近他时,秀发柔软似瀑,与舜华倒有几分神似。以前,崔舜华就是如此么?
“舜华,笑两声。”他忽道。
舜华本要睡去,听得他道,掩嘴笑着:
“嘻嘻。”她本想露齿嘿嘿一笑,但她怕这是白起哥试探她是否真成了大家闺秀的奸计。
他满意地笑了,眼里也暖了些,柔声道:
“没事,你睡吧。”
薄暮残留的夕光将北瑭京城笼上一层光浑,已经迎过春神的街道上,人群早散光去了,因而显得有些冷清寂静。
宽轿路过时,尉迟恭正好倚在轿窗边,准备闭目养神,忽地,巷间树后地上一抹红裙摆落入眼角。
他眼皮一抽,合目。
那样的裙摆再眼熟不过,在北瑭里唯一穿西玄女装的也只有一个人。尉迟恭对此女素无好感,先前在茶楼前救她,不过是仁义之道,见死不救非常人也。如今她缩在树后不知鬼崇什么,与他再无干系……
这里是白府的后门,显见她自茶楼劫后余生后,赶忙来见白起。白起对崔舜华向来是客气中带着疏离,能不招惹就不招惹。京城四大家,白起是唯一半名门的富户,而这半名门还是他家中有絮氏之故。北瑭知道絮氏的人不多了,除了宫中皇族外,就只有名门富户深知絮氏的底儿。
崔舜华自是明白白家底儿的。
尉迟恭忽地张开俊目,喊道:“停轿。”
轿子一停,与他共坐一轿的年轻族人转向他,微笑道:
“当家莫不是见到什么,又想操劳一番了?”
“小事一桩,我去去便返。”尉迟恭出轿,走回巷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