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临春温声道:
“要我教你怎么做么?”
她沉默一下,轻声说道:
“所有人都不是我,没有办法为我做决定,我才是经历一切的那个孩子,该由我决定才是。”
“是吗……”傅临春嘴角微微扬起。“你这性子,看起来是跟亲爹相似些才对,兰青没有破坏你的个性,可见他是真心疼你。”
她没有应答。
暗临春不打算左右她的心思。他再道:
“兰青在岸口重伤,从此下落不明,这你是知道的。”见她还是没有回应,他又道:“既是被兰家家主带走,那短期内兰青不会死,也不会多快乐地活着,当日的船主说兰青以为你被带走才中计的。大妞,你得在明天早上前给我你的答覆。”
“明天早上?”她迅速抬头。
“是啊,明天早上。”傅临春轻柔地望着她。“你若选择回到关大妞,与兰青做切割,那么,云家庄撒手不管,这本是兰家家务事,任他们内斗到天翻地覆也与咱们无关;如你放不掉兰青,你是我徒儿,我自然该尽全力替你救回兰青,只是你要有心理准备,云家庄不是无所不能,庄里弟子至今探不到兰青被送往哪,由此可见,兰绯有备而来。”语毕,他起身,看了她一眼,想要模模她的头,但手到半空,想起她已非昔日单纯的孩子。
再傻一点就好,或者不要记得这么清楚,哪怕记忆从四、五岁开始都好,她就能装傻混过。关长远的女儿不该受到这种煎熬,当年他要兰青放弃大妞离去,固然是兰青行事不正,但最主要还是担心有一天这孩子察觉最亲近的人曾参与血案计画,那时会有怎番的结局?
世上不是没有发生过这种事,但结局多半是玉石俱焚。
“师父……”她欲言又止。
“改日等你平静了,我亲自带你去你爹娘的坟上上香吧。”
她怔怔地看着他,忽然间,她有了动作。
暗临春柔声道:
“不要跪。你第一次要跪的,该是你父母。以前你不懂,我自然不会说出口,你爹娘跟其他庄里人,都由云家庄暗地收葬了,妞儿,你瞧,明白得愈多,烦恼愈是天罗地网罩下来,还不如以前那样开心,是不?”
他轻轻掩上门,留下一室的黑暗。
她垂着首,脑海充斥着所有的回忆。
师父不问她是非对错,只要她自行选择。她可以选择先救兰青,可是救兰青后呢?心怀芥蒂如何面对?这正是师父要她抉择的真正原因。
她想起她娘临死前咬牙切齿地说兰青是毒蛇……浑身不由得颤颤;她又想起幼年兰青疼她,几乎把自身最美好的一切都给她了,现在的长平有父亲的个性,但,是兰青让她成为美好的大妞。
她再想起她七岁那年夏天,隔壁大婶看他俩屋里没有衣箱,特地将家里不要的衣箱转送给兰青。
她看见那衣箱就满月复的火气,那时她隐隐早知兰青在血案里插上一手,只是过于单纯又依赖兰青,无法分出自己无由来的火气是为了什么。兰青看在眼里,任着她发脾气,不动声色地处理掉那衣箱了。
兰青一直在努力保有他俩的关系。
矛盾的思绪反反覆覆相互抗争,豆大的汗珠拼命滑落,浑身止不住发抖,黑暗里,她双手捂住痛苦的小脸。明知此刻兰青一定备受煎熬,但……但……
如果她什么都不懂,任着兰青心里永远有着随时会被发现的不安;任着她自己心里的恼怒老是找不到出处;任着爹娘就这样消失在她的记忆里,会不会比较好?
她喉口隐隐发烫,彷佛体内有一片火海自肚月复冲了上来。
没有爹娘就没有今天的大妞,没有兰青今天的大妞又在哪里?没有当年的兰青,今天关长平又会什么样的生活方式?
她不能不懂,不能不去想。这十年的生活,她知道兰青是快活的,可是,有时她回头又察觉他的忧思,那时大妞不懂,现在她懂了。
当年兰青为什么要与人合谋?如果不曾相识,他不曾来关家,能不能改变一切?也许他不来关家,她爹娘照样会被其他觊觎双剑的恶人害死,也许他不来关家,兰青依旧是那个害人也无动于哀的少年兰青!
罢才师父想要说出她的心思。她不要!此刻她的心思多丑陋!她想要兰青回来,可是她会对不起爹娘,她只记得爹娘的片段,明明是生她的亲生父母,她却只拥有这么短的记忆、这么少的感情!
这是不共戴天之仇,她该手刃兰青才对得起九泉下的父母,可是……兰青疼她十年啊!她身上有着父母的血,同时也承受着兰青的美好……
保住她性命的父母,她不能马上说出口要手刃仇人,不能回报他们,岂能算是人子!
强大的罪恶感笼罩她。她自私,这种丑陋师父一眼就看穿,所以,她不敢让师父代她说出口。
她的思绪难以控制,相互抗争抵触,以致满身大汗,忽冷忽热,一股作噁的感觉自月复中升起,几乎要当场呕了出来。
她在黑暗里动也不动,即使身子麻了也毫无所觉,直到她听得门喀的一声,抬头一看,门打开的同时,一束微光泄了进来。
天已大白了。
她竟想了一夜。
李今朝端了碗稀粥进来。寒凉的晨风灌进,浑身湿透的长平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很冷吗?”李今朝连忙踢上门,看见她满面的汗、微红的眼眶,明明有眼泪却不掉下。她蹲到长平面前,扮笑道:“你、一天没吃东西,早就饿了吧?想事情,自然要吃饱喝足脑袋才好使。”
长平看着她半天,哑声问着:
“今今一晚上没睡吗?”
“我作息不正你也知道的。”李今朝见她双手发软,笑着一口口喂她吃。
热气滑进喉口,温暖了她的身子,体内的火焰好像被今今的粥浇熄了,长平勉强再吃一口,摇头:“我吃不下了。”
李今朝柔声道:
“要哭就哭,要笑就笑,学学我,日子会很好过的。”
“我还不能哭。现在我落泪是为我自己,我第一次该为爹娘哭的。”
李今朝闻言皱皱眉,道:
“大妞的个性是这样吗?你是不是被附身了?”
长平用衣袖抹去满脸的汗。她的手还微微抖着,瞥头看见茶几上的瓜子肉,她不吃,反而从新的宝贝袋里掏出一颗蜜饯含进嘴里。
“今今,我好痛苦,以前我从来没有这么痛苦过,原来,你们都是这样过人生的。”
这样的话竟出自傻大妞嘴里,李今朝撇开脸,深吸口气,再转回来时满面笑着,声音却有些粗哑:
“那是当然。人有了记忆,总会痛苦的,只是你以前单纯,惦记的都是快乐的事,现在你要舍掉某些不快乐的回忆,没有人会指责你的。”
长平没理会她的暗示,又塞了一颗蜜饯,哑声道:
“今今,以前兰青出远门回家后,老是会受一阵风寒,虽然不严重,但我总觉得奇怪,明明兰青是健康的,为什么老在回家后生病?原来这个家……是他安心的地方,他在这个家是全然的放松,刚才今今进来时,我也不由自主地放下心来,忽然觉得暖和了。”
“兰青也是啊。”
长平轻声道:
“是啊,原来,兰青不是因为这个家而放松,他是因为我在这个家里,才把所有的戒心放下来。”
“嗯。”
长平见李今朝忍着不为兰青说好话,不由得轻笑:
“今今,不管我做什么决定,你都支持我。不会骂我嫌我,也不会怪我,你一直在我身边,只会包容我。”